第十一章快乐的过山车
阮宁宁八岁了,八岁的男孩子再也不会象幼小的婴儿一样睡起来深深沉沉,
犹如冬眠一样无知无觉。宁宁的起居作息几乎与父母完全合拍,晚上十点多钟就
寝,早上六七点钟起床。夜里有点儿什么动静,宁宁也会醒来,睁着大眼睛在他
的小房间里发问,“妈妈,那是什么声音呐?——”
所以,阮伟雄和乔果很自然地选择了宁宁每次去爷爷家的时候,再行夫妻之
事。
黄昏时分,乔果一进家门,阮伟雄就告诉她,“爷爷打电话来,说是想宁宁。
我把孩子送过去了。”
“唔。”乔果会意地点点头。
饭菜阮伟雄都已经做好,不用乔果劳神费事。夫妻俩亲亲热热地吃完饭,乔
果要洗碗,阮伟雄却伸手拦住她说,“你别沾手了,我来。”
乔果不争执,只是笑笑说,“那你就辛苦了。”
这已经成了惯例,每逢这样的晚上,阮伟雄总是不辞辛苦地将服务工作做得
无可挑剔。他似乎是要以自己服务的殷勤,来换取妻子的殷勤服务。
厨房的水龙头开得很响,阮伟雄就在那响声里很快地洗完了碗筷,然后就进
了浴室。阮伟雄平常很喜欢看那些电视剧,看那些足球或者是篮球赛,他总是躺
在长沙发上,脑袋下面垫上一个软垫,舒舒服服地享受着那些节目。可是遇到今
晚这样的日子,阮伟雄就会舍弃此种享受,早早地钻进浴室去洗澡。而这时坐在
起居室看电视的,倒成了乔果。
乔果坐在沙发上,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她其实并没有看进去也没
有听进去,她的耳朵里只有浴室那边传来的水声。水声很急促很迫切地响着,乔
果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一些怯意……
“乔乔,还不快去洗澡?”
乔果还在愣着的时候,阮伟雄已经上了床,他把湿漉漉的头发靠在软软的床
头上,拿起一张报纸,一边随意地翻看,一边喊着乔果。
“哎,就去。”乔果应答着。她心里有点儿虚,好象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
整个身子都空了。
乔果率先清理的是她的牙齿,乔果的那些牙齿小巧而细密,阮伟雄曾经开玩
笑说,人瞧上去已经是大人了,牙齿却还是小朋友。乔果喜欢用儿童牙刷,这种
牙刷的前端小,刷毛软,对齿冠和齿龈的每个细节都能照顾得很周到很体贴。乔
果挤了双倍的牙膏,用了双倍的时间在口腔里不停抽拉着。卢连璧的舌头曾经进
入过这个区域,在乔果的感觉里,似乎总有什么地方还留着可疑的痕迹。
洗澡的时候,乔果也用了双倍的时间和双倍的努力。乔果特意把淋浴喷头取
下来,拿在手里。喷淋头犹如长手柄,一束束水流就象细密的刷毛,乔果就拿着
这把大刷子反复地洗刷着她自己。耳轮、脖颈、胸乳、股沟……凡是卢连璧光顾
过的地方,她都洗刷得格外仔细。那情形就象饭店里的杂工在兢兢业业地洗涤顾
客使用过的碗碟,这些东西必须洗净了,才能再次端上去。
乔果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端在丈夫的面前。她带着歉疚,带着诚意,打算加倍
努力地侍奉丈夫。
阮伟雄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工作。
他要翻阅文件了,他的手刚刚触及到文件夹,那文件竟然自动打开了。
“嗯?——”他觉得有些异样。
“噢。”迎着丈夫的目光,乔果笑了笑。
深入地阅览下去,乔果忽然响亮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你?”丈夫疑惑地问。
“没,没什么。”乔果掩饰着。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的,
从来没有胡乱嚷嚷过。
应该小心,小心。乔果想。
丈夫很投入地在文件上圈圈点点,乔果的眼睫颤颤地跳合着,然后就不由自
主地闭紧了。
“喂,你看着我呀,你闭上眼睛干什么?”
她又错了,她这样做,不合习惯。乔果赶忙睁开了眼。
接下来,乔果变得谨慎多了。她控制着自己,审查着自己,再不敢有不合规
范的声音和动作。
丈夫不是那种拖拖拉拉的人,他果断而又干练地完成了任务,然后自信而又
自足地用一句“好了”,做为整个工作的总结。
乔果循着习惯躺进了丈夫的臂弯里。她的身体向左侧偏转过去,右手从丈夫
的腋下穿过,轻轻地延伸至丈夫的左肩胛骨尖上……这些动作,都做得很规范。
丈夫的大腿也合乎规范地搭了上来,很沉很沉。
这份沉重挤压着乔果的心,乔果的心抗拒着,挣扎着,然而这沉重却毫不放
松。乔果觉得她的心就象一粒浆果,在这挤压下就要迸裂,必欲一泄,方得解脱。
在这精神的窘迫中,乔果的身体却显得格外清醒。那身体在回忆着,在渴望
着,它回忆着与另一个身体在一起时的快乐,它渴望着与另一个身体重逢。
可惜,在日常生活中,当乔果的身体渴望卢连璧的身体时,它常常并不能得
到与它亲近的机会。这种时候,乔果就会烦躁和苦闷。乔果尝试着用各种方式,
来消解这种情绪。到游乐园坐过山车,就是其中的一种。
游乐园座落在潢阳市的北郊,因为安装了一套进口的大型过山车和其它几种
时兴的游乐设备,而成为潢阳人闲暇时的一个新去处。乔果那天去游乐园的时候,
适逢周一,游人不多。乔果买了门票,独自沿着那条灰色的水泥道向园内走。那
条道不算太宽,在乔果前面的一男一女悠然地走在水泥道的正中,乔果出于客气
和礼貌,不愿急匆匆地地超过去,于是就慢慢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乔果的目光随意地投在了前面那个女人的脚踝上,那脚踝是细纺锤形的,笼
着半透明的丝袜,显得细腻而柔美。柔美的脚踝配着软羊皮鞋精巧的半高跟,给
人一种相得益彰的感觉。与软羊皮鞋相伴的是一双粗犷的运动鞋,它们犹如登陆
艇一样,望上去既宽大又平稳。
乔果的目光向上移,她看到的是男人强健的倒三角形的脊背和女人那也还差
强人意的腰肢。乔果跟在两人身后走了不一会儿,就有些耐不住。乔果加快脚步,
想要超过去。乔果是从女人那一边超过去的,当她与那女人差不多并排的时候,
那女人下意识地偏转了头,于是乔果就看到了一张戴着大墨镜的脸。
从这张脸迅即转回的动作上来看,那人似乎认识乔果。然而,乔果却未能回
忆起这张脸(尤其是它还掩着那样一副大墨镜)。乔果终于超过去,走到了这两
个人的前面。这时候,乔果才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个戴墨镜的女人好象是在哪里看
见过……
最好的节目总是放在最后压轴,过山车这个项目也被安排在游乐园的最深处。
面对着这一片钢铁的构建,乔果很难一下子说清自己的感觉。过山车的轨道时而
笔直地延伸,时而陡峭地升起,时而蜿蜒如蛇,时而盘飞如鹰,时而跌撞如瀑,
时而回旋如虹……人生有千种体验万种感受,仿佛尽被缩微在此了。
乔果购了票,被人引导着,坐进了车座。她扣上安全带,然后尝试着舒展了
一下身体。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余光里闪动了一下。她偏转身体,于是
她刚好看到了那个戴墨镜的女人和她的男伴相拥着坐进过山车,然后是一个长长
的热吻。
“请各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扩音嚣里播放着注意事项,在那嘈杂的声
响里,乔果静静地想着这对男女。他们会是一对夫妻吗?不错,他们在一举手一
投足之间,都显得那样亲密,然而正是这种亲密,却暴露了他们并非夫妻。夫妻
不会再有这种兴致,在周一相偕闲逛游乐园。夫妻不会再有这种举止,在公众场
合眉目传情。夫妻也不会再有这种冲动,时不时地要给对方一个颤抖的拥吻……
夫妻会是什么样子?夫妻会象两个绑在一起的木排,在平静的河道里安安稳
稳,不紧不慢,随波逐流地漂完属于它们的全程。
由此,乔果想到了她和她的丈夫,以及她和卢连璧。
过山车在乔果联翩而至的浮想中启动。它起初是缓慢的,小心翼翼,体贴备
至。它在观察着你的举动,它在调动着你的情绪,它在寻找着、适应着你的反应
能力。不知不觉中,它悄然地加速,它沿着一个坡道提升着,渐高渐快,渐强渐
猛……于是你的心跳、你的血流也渐疾渐速,春潮般地随着它涌升而起。
它升到了一个高峰,你的心被高高地提在峰顶。那峰顶是一枚针尖,你的心
是被顶在针尖上的光溜溜的鸡蛋。你就要掉下来,你害怕掉下来,于是你被剌激
得头晕目眩。它向下俯冲了,那不只是肉体的俯冲,那是精神的俯冲,那是灵魂
的俯冲,这一刻,你觉得在人世上拖累你的肉体忽然之间消失了,你变成了一根
轻飘飘的羽毛——你兴奋得惊叫起来!
它懂得一张一弛,它懂得如何使快乐延续得更长,保持得更久。于是,它再
次变得平稳,再次显得从容不迫。它回旋着,变换着角度,更改着方向,迂回曲
折地重新积聚力量,重新酝酿快乐。
好了,它再次带着你腾升,比上一次更快更猛。
在到达新的峰顶时,你再次兴奋得尖叫。比上一次更强烈,更恣肆。
就这样,它带着你一次又一次地平飞、攀升、滑翔、俯冲。你一次又一次地
缓和一次又一次地绷紧一次又一次地在晕眩中化羽化风。
最终的高潮毫无疑问地留在最后的高度上。你从那高度冲决而下,一泄如注,
如狂如梦,欲仙欲死。
……
涌动的岩浆静止了,慢慢地凝固了。扩音器再次响起来,告诉人们这轮游戏
已经结束。乔果静静地瘫在座位上,她觉得精疲力尽,心满意足。她忽然发现,
这过程这感觉都有点儿象是在做爱。
乔果偏转身体,这时她又看到那个戴墨镜的女人和她的伙伴正抱在一起,犹
如一对情侣刚刚做爱完毕,温柔地依偎着、回味着,慢慢地平息着那份激情。
在以后的日子里,乔果无数次回忆起这快乐的过山车,回忆起这游戏中无比
的快乐。这种时候,她就会默默地陷入沉思。游戏是人类的天性,寻求快乐是人
类的天性。当人类的性爱剔除了生育目的之后,性爱也就成了一种快乐的游戏。
人类的天性,人类本真的可爱和顽皮,都在这快乐的游戏中显露无遗。
这快乐是与生俱来的;那么,每个人也就与生俱来地拥有这种快乐的权力。
这种快乐,属于她和卢连璧。只有当他们俩在一起齐心协力,他们才能共同
营造出这种快乐。那无疑是让人销魂的时刻,在那一刻,乔果清楚地看到了赤裸
的本真的自己。有时,她会痛斥自己太“淫荡”,并且提醒自己要克制、克制、
克制。但是,有时她又想,如果一种冲动是必须用强力才能克制的话,那就是说,
她是生就的如此。假如剔除了“淫荡”这个词所包含的道德的褒贬,那么这个词
所表述出来的只不过是一种事实,一种本质罢了。
毫无疑问,乔果在肉体上已经无可逃避地被卢连璧所吸引。那么,刘仁杰对
于乔果,则是一种精神上的吸引。乔果已经渐渐习惯了刘仁杰在电话里的那种诉
说,对方那种风入幽谷般的声音,犹如无形的翅翼,带着她从汗津津的肉欲中升
起,飘向那些如画如诗般的意境里。那些意境是缥缈的,不可触不可及,然而唯
其如此,才显得那么空灵那么丰富那么美妙。
如果谈及爱和感情,在这三个男人中,乔果对丈夫阮伟雄无疑是最有感情的,
丈夫对她的感情也是过之而无不及。乔果爱丈夫、爱孩子、爱这个家,相濡以沫
的依恋,割舍不断的亲情,无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紧紧地维系着他们。
然而,乔果却无法从丈夫那里得到性的快乐。乔果拥有快乐的权力,这种权
力,即便是丈夫阮伟雄,也不应该对她剥夺吧?
是的,快乐无罪,快乐是天性,快乐是权力。但是,面对着社会的禁忌,面
对着家庭、孩子、丈夫、责任、义务……,她还有这个权力吗?
乔果深深地困惑着,她无法解脱。
理智告诉她,不能为。本能却控制着她,驱使她奔向人类那无可替代的最本
真的快乐。
于是,卢连璧和她的幽会,就成了不可抗拒的魔鬼的召唤。
“喂,果果,我想运动运动。”卢连璧在电话中对乔果说。
“运动”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暗语,乔果听了,立刻问道,“什么时候啊?”
“现在。”
“你疯了,现在怎么行。”
“那就明天。明天我安排好了地方,再告诉你。”
“好吧。”乔果答应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阮伟雄在阳台上给那些新做的家具刷油漆。阮伟雄是个很
顾家的男人,因为顾家而格外喜欢收拾家,摆弄家。那情形就象恋窝的鸟喜欢衔
草做窝,爱巢的蚂蚁要不停地把巢做来做去一样。他改装过起居室吊顶上的射灯,
他更换过浴室里的浴盆,他增设了厨房里的电子排风扇……,这几件新家具是照
着家具杂志上的英式家具做的,再刷刷漆,就大功告成。阮伟雄怕油漆味儿熏着
乔果,一大清早就把那几件家具弄到了阳台上。
乔果呢,头天晚上就给丈夫打了招呼,说是公司明天上午要加班。第二天早
上起来,乔果先把儿子宁宁爱吃的带鱼收拾好用作料喂上,然后去浴室洗澡。她
趿着拖鞋往浴室走,忽然注意到阳台上传来刷刷拉拉的响声。过去看时,见丈夫
浑身汗津津地半蹲在那里,脑袋半勾着,正用砂纸使劲儿打磨着家具。乔果心中
一动,身子就蹲了下来。她也拿起一张砂纸,和丈夫干。
阮伟雄用胳膊在脸上蹭了蹭汗说,“果果,你就别干了。我知道,你不喜欢
做这些事。”
乔果不说话,砂纸在手下刷刷地响。
阮伟雄又说,“果果,走吧走吧,你不是要去公司加班嘛。”
望着丈夫那张脸,乔果很想说,“我不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站了
起来。
乔果去搬来一个小凳子,塞在丈夫的屁股下面,然后又找到一个口罩,把它
套在丈夫的脖子上。她关切地叮嘱道,“等一会儿刷漆的时候戴上它,别让油漆
熏住了。”
做完这些事情,乔果似乎安心了许多。她先去冲了个澡。然后又坐在化妆台
前,把自己的门面装修了一番,这才出门去赴约。
卢连璧将幽会的地点选在南方假日酒店,是用了些心思的。南方假日酒店远
离市区,远了就与这个城市中熟悉他们的人们远一些,在感觉上安全系数就要大
得多。
乔果不能不认同选用宾馆是明智的决策。那一次她执意要去卢连璧家,在他
们夫妻的大床上颠倒了一番,事后弄得卢连璧差点儿在太太面前过不了关。那天
晚上罗金凤和她大姨在二舅家吃完饭,就到剧院去看戏。卢连璧和乔果推算过,
那戏七点半开演,两个小时结束,再加上路上的时间,罗金凤应该是十点钟左右
才到家。乔果是九点半钟离开卢连璧家的,还留了一点儿提前量。结果,她前脚
走,后脚罗金凤就带着大姨和丹琴进了门,那情况真是惊险得很。原来丹琴不喜
欢看戏,戏还没有演到一半儿,孩子就嚷嚷着要回家。罗金凤坚持了又坚持,还
是提前退了场。如果当时丹琴在剧院里闹得狠一点儿呢?那家里的这出戏可就热
闹了。
虽然没能堵门抓住贼,贼味儿还是被人抓到了。上床躺下,脑袋刚刚挨上枕
头,罗金凤忽然坐起来,不停地抽着鼻子说:“不对呀,什么味儿?谁来过——
”
卢连璧说,“嚷嚷什么呀,谁会来。”
罗金凤摇摇头躺下去,偏了偏身子,忽然抓住枕巾说,“你来闻闻,来闻闻,
这摩丝味儿冲得很!”
卢连璧不动声色地抵赖着,“谁用摩丝呀,还不是你自己。”
罗金凤不依不饶,问了又问,审了又审,最后只得做为无头案暂且搁下了。
事后,卢连璧将这些情况讲给乔果听,乔果只是笑了笑。其实呢,想想也有
点儿后怕。真让乔果时常上门到人家的鹊巢去,只怕乔果还做不了那只鸠。
说狡兔三窟也好,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行,乔果跟着卢连璧,已经换过好
几个宾馆了。乔果在心里自嘲:瞧这样子吧,真成了地下游击队。
南方假日酒店在潢阳市称得上是独具特色的宾馆,小桥回廊,流水假山,颇
有南国园林的韵味。几座仿古的楼房在掩隐的绿树中散落着,更平添了几分幽秘。
卢连璧慎而又慎,先一步赶来订好了房间,此时就在那套房间里等着他的情人。
乔果是独自坐出租车来的,她上了小桥,望得见二号楼的檐角了,胸腔里忽
然跳得快起来,脚步也有些不稳。那桥是拱形的,往下走时,二号楼的檐角就淹
在了绿色里,乔果收束不住,几乎要往下跑。忽然,对面的绿荫中传出谈笑声,
旋即闪出四五个男人来。迎面走来的这些人也是要过桥的,桥上有人,而且是一
位养眼的女人,他们便情不自禁地驻足,将目光一齐投向乔果。
“小乔!——”
那是刘仁杰,他的脸上露出意外相逢的惊喜,眸子也炽热地亮了一亮。
“刘市长,你也在这儿。”乔果的面颊腾地红了。
“来了客人,来看客人。”刘仁杰拖着惯常的声调,沉稳地问,“你也在这
儿住吗?”
“嗯。”乔果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几号楼几号房?等一会儿,我看你去。”
“二号楼二零八……”乔果慌乱地应着,竟随口说出了那房间号。
“好的好的,一会儿见,一会儿见。”
刘仁杰笑着,和跟随他的那些人一起让开,目送着乔果走过去。
一离开这些人,乔果就放慢了脚步。她心里说不出的沮丧,糟糕透了,真是
鬼使神差,她怎么会说出那个房间号,怎么会!——楼道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乔
果无声无息地踩着它,一步一个陷落,犹如踩在泥泞中一样滞重。二零四,二零
六,二零八……,那扇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显然,卢连璧就在那道
缝隙后面等着她。
乔果上前,手指刚刚触及门边,那扇门仿佛有知觉似的,即刻无声无息地向
后退去。乔果诧异地往里边走,房间里是空的,沙发上和床上都没有人。乔果正
要转身,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
“果果,让我等死了。你怎么才来?”
乔果偏转头,想说话,卢连璧却用嘴巴将她封住了。吻了很久很久,卢连璧
才将她松开。乔果喘着气,卢连璧的手指伸过来,拈着她的衣扣,想要解开。
“别——”乔果阻挡着,眼睛不住地向房门那边看。
“用不着看,我已经把门锁上了。来,咱们先洗个鸳鸯澡。”卢连璧轻松地
笑着,一把将乔果抱起来。
乔果挣扎着说,“不行不行,快放下!”
女人的这种挣扎,愈发使男人兴奋了。卢连璧抱着乔果噔噔几步进了浴室,
回脚便踢上了门。
“别呀,”乔果求着,“马上有人来,有人来!”
看看乔果的神情,不象是在开玩笑,卢连璧这才把她放到了地上。
乔果往浴室外面走,卢连璧跟在后面问,“怎么回事,谁要到这儿来?”
乔果说,“刚才我来的时候,在拱桥那边碰到了一个熟人。慌里慌张的,脱
口就把这房间号说给了他。”
卢连璧听了,哭笑不得地说,“你你你,你怎么回事嘛!”
“对不起,对不起,”乔果连连说,“你想想,我会是故意的吗?”
卢连璧叹口气,心存侥幸地说,“他说来看你,不过是客气话吧。听一遍房
间号,不一定能记得住。”
乔果想起刘仁杰当时的神情,于是毫不含糊地说,“不,他能记住号码,他
一定会来的。”
“那好,我们等。”卢连璧沮丧地问,“他如果来了,我需要回避吗?”
“没关系,咱们就这样坐着。即使他来了,也不会多呆。他看我在和别人谈
生意,至多说几句话,就会走。”乔果尽力安慰着卢连璧。
于是,他们俩就那样等着了。
这种等待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折磨,那情形就象焦渴的人手里抓着水杯却不能
送到嘴边,就象饥肠辘辘的人嗅着面前的饭食却不能动手一样。
由自制力维持的安静至多坚持了三五分钟,然后一些不安份的动作就渐渐多
起来。先是彼此的半边脸挨在了一起,它们轻轻地摩挲,象是野豚用圆圆的臀部
靠在树上蹭着痒痒。那痒是越蹭越想蹭,越蹭越难耐的,渐渐的两张脸就偏转过
来,嘴角对合,慢慢地吻起来。唇舌忙着,手脚也要参与。手臂是那种摸摸探探
的动作,犹如墨鱼的触须。脚呢,下意识地勾来勾去,犹如泊岸的小艇抛拉着船
锚。
乔果感觉到对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向后仰,要把她带倒在那张大床上。
“别,别弄乱的我的头发和衣服。”乔果说。
卢连璧停住了。他能体谅乔果,他明白她的处境。他们两人既要亲热,又要
时刻防备那人来访。这就有一个度的问题,必须小心在意地把握。
在那个度的范围里,他们俩扩展着、生发着。那个度留给他们的空间太小,
他们渐渐地感到了压抑,渐渐变得烦躁。那情形就象一株蓬蓬勃勃的树,被逼迫
在小小的花盆里,不得不扭曲自己一样。
乔果看了看表。卢连璧也看了看。
“他不来了吧?”卢连璧说。
乔果沉默着。
于是,他们仍旧在那个度里挣扎。
他们在时间里煎来煎去,终于把自己煎糊了。
卢连璧再次看看表,忽然说,“其实,我们也有办法做的。”
说完这句话,乔果就被推了起来。她弯着腰,双手撑着对面的写字台。卡啦
一声响,乔果知道,那是她的皮带扣被解开了,随后她感到整个臀部和大腿都有
点儿凉。她的头是勾垂的,如此一来,她就从下方看到卢连璧的手正在那里忙乱
地操持着。
“如果他来了,你只需要直起腰,伸手提一下——”卢连璧在乔果的身后讲
解着,那语调有些象厂家在向客户讲解如何使用他们的产品。
乔果点点头,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觉得她这个架势就象一辆手推
车,身不由已地被人推着向前走。推车的人似乎挺有兴致,然而乔果却无法将注
意力集中在对方正在做的这件事情上。
不一会儿,推车的人开始喘起来。
“你,觉得好吗?”后面的人问。
乔果回头看了看,强迫着自己做出高兴的样子说,“好。”
又过了一会,推车人的脚步加快了,气喘声也更重。乔果知道,那是他推着
小车在爬坡,他想上到山顶上去——“的铃铃……”电话在写字台上叫起来。
推车的人停下了。“谁会打电话?”
乔果说,“可能是那个人。”
“不接。”
“不接?”乔果犹豫着,“他要是过来呢——”
“唉,那就接吧。”
乔果仍旧保持着手推车的姿势,伸手拿起了电话。
“喂,找谁”
“小乔,是我呀。”
果然是刘仁杰的声音,乔果的心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搡了搡身后的卢连璧,
可是他并没有退去,依旧慢慢地推着车走。
“今天能在小桥流水边和你相逢,真让人喜出望外。”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昨天晚上,我在书房里练字,‘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
忆君君不知。’写完这几句,把笔放下来,就想起了你。心想,唉,你一定不知
道我在想你吧。可是,这样一想,你好象就知道了,你果然就出现了。小乔,你
看看我今天遇到你的这个地方,和昨晚写的那几句多相似啊。有红花吧,有绿水
吧,有小桥吧,水里虽然没有成对的鸳鸯在洗浴,可是有成对的游鱼呀。正想着
你会不会晓得我在念你呢,你可就忽然出现在桥上了!……”
乔果听了,心里不免有些感动。她回答说,“是啊是啊,你怎么就忽然出现
在桥下了!”
身后的卢连璧有些着急了,他附在乔果耳朵边低声说,“问问他,到底还来
不来。”
乔果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还不过来呀?”
“唉,身不由已呀,”对方长长地慨叹,“刚才接了个电话,得去参加个紧
急会。今天不能看你了,只好改日吧。”
挂断电话,乔果和卢连璧都松了口气。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到了中午十一点。乔果说好了要在十
二点钟以前回家,给儿子和丈夫烧带鱼。卢连璧呢,也得在十二点钟左右回店里。
两人看完表,对视着笑了笑。那笑里,带着一丝无奈。
他们很默契地重新开始,但是他们不一会儿就发现,他们又都很默契地松懈
着。不是那种懒洋洋的松懈,而是急切中的松懈,是努力中的松懈。那是力不从
心,那是欲速则不达,那情形就象在滑溜溜的冰坡上开车,尽管你尽力踩下油门,
车子却提不上速,仍旧慢慢地往下滑。
他们再也打不起兴致。
“对不起,”卢连璧汗津津地说,“这次就算了。”
“对不起。”乔果也表示着歉意,她真的很抱歉。
他们本来可以很快乐的,他们本来——,可是这一切,全都被莫名其妙地破
坏了。
他们俩默默地坐着,一种无从言说的压抑感在体内膨胀着、涌动着,它四下
寻着出口,却不得其门。那情形就象高温和潮湿在空中不停地发酵,却怎么也酿
不出雨来,直让人闷得透不过气。
“讨厌死了,在这个城市里,走到哪儿都是熟人。”乔果皱着眉头,沮丧地
说。
卢连璧深深地舒口气,说道:“找个机会,咱们俩一起去外地。”
听了这句话,乔果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第十二章天算
凡是称得上会打网球的人,都少不了一套行头。球拍球衣和球鞋,应该算是
这套行头里最重要的组件了。有朋友给卢连璧送了一双网球鞋,名牌货,真正的
阿迪达斯。卢连璧穿在脚上试了试,松松垮垮的,跑起来有点儿拖沓。卢连璧就
想到转送给邓飞河,印象中对方的脚要比他的大一些。
卢连璧象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分来到网球馆,远远地看到小夏在三号场上挥着
球拍,与她对打的人不是邓飞河,是个面孔看上去挺陌生的人。小夏看见卢连璧,
就垂下球拍,与对打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来到了卢连璧面前。
“小夏,弟弟怎么没来?”
“病了,今天上午住了医院。”
“住院了,什么病?”
“还是腿。”
卢连璧不以为然地松口气,“没什么吧。”
“确诊了,是骨癌。”
“啊!”卢连璧大大地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医生说,发展得很快,已经是晚期,只有高位截肢了。唉,即使那样,也
不过是再拖延一段时间吧。”
卢连璧顿时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他自己知道吗?”
小夏摇摇头。
“他在哪个医院住?”
“一附院。”
想想邓飞河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卢连璧不禁感叹地说,“唉,谁陪他住院呢,
谁在照顾他?”
“今天上午是我在那儿,现在是他老母亲在那儿守着,过两天,他姐姐也会
来。”
得知这样的消息,卢连璧也就无心打球了,他说,“我想去看看小邓,现在
就去。”
“我就是在这儿等你来的,”小夏说,“走吧,我陪你。”
在卢连璧的记忆里,他似乎还不曾特别地怕过什么,可是这次一进医院的大
门,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怕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抽吸着鼻子,他闻到了死的气味儿,
死就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向他窥视。
越往里边走,死的气味儿越浓,卢连璧的脚下竟然不由自主地软起来。等到
病房的门打开,一眼看到邓飞河坐在病床上,卢连璧忽然想退缩回去——那就是
死啊,死就坐在那里!
它那么切近,那么真实地笑着。
“哎,卢大哥,你怎么来了?”邓飞河笑吟吟地张开双臂,想从床上下来。
“别动,别动呀——”守在床边的老妇慌手慌脚地上前,要来扶卢连璧。
一看就知道,这老人就是邓飞河的母亲了。一样的宽额头,一样的高鼻骨,
一样的大耳轮……原来生命就是如此,它是早已设计好的,它是早已程序过的。
一切都会按此展开,一切都将循此结束,别想有什么侥幸,别想有什么例外。
卢连璧握住了对方的手,那只手是温暖坚实的,但是想到不久它就会变成又
冷又硬的嶙嶙白骨,卢连璧心里就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恐惧。
小夏将一袋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这是卢大哥给你买的。”
“客气客气,谢谢谢谢,”邓飞河笑嘻嘻地拍了拍卢连璧手中提的鞋盒子,
“咦,这是什么?”
“网球鞋,送,给你的。”
那话应该是“本来想送给你的”,说的时候,去掉了“本来想”三个字。
“哎,阿迪达斯!”邓飞河顺手拿出一只鞋子来,兴致勃勃地往脚上套。
“谢谢,谢谢。你们瞧,正合适。”那条腿,那只脚,那只鞋,就在卢连璧
的眼前晃着,活泼泼的,犹如一只灵巧的兽。
正是这条腿,正是那只脚——,很快就要高位截肢!
卢连璧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旁边的小夏,小夏也正望着他。那目光中,充满了
无言的悲悯。卢连璧的心神就在那悲悯中变得恍惚起来,他看到那条裤腿是空的,
那只鞋是空的,空的裤腿空的鞋竟悠然自得地在空中晃着……
这种感觉在离开医院,离开邓飞河之后,仍然冲击着他,压迫着他。忽然有
那么一刻,他竟然感到他自己的衣服也不过是穿在一个并不存在的空虚上罢了。
是啊,这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这种事终究要发生的。
于是,卢连璧马上想到要给乔果打电话。拿起话筒,他的心里充满了苍凉的
紧迫感。
“果果,你不是说你讨厌这个城市,它到处都是熟人吗?你不是说,你想找
个机会,和我一起到外地去吗?”
“你不会去的,你不过是骗骗我。”乔果的话里有一种哀怨的味道。
“咱们走,明天就走。”
“真的?你说吧,到哪儿去。”
“这次,先去玉屏山吧?”
玉屏山是个避暑的好去处,那里山高林密,云雾缭绕。绿树掩映的山坡和峰
谷之中,散布着一座座别墅式的小楼。眼下不是避暑的季节,游客想必不多。
何况,走高速路,不过半天的行程。晚上住一宿,第二天就能赶回来。
“行啊。”乔果兴奋地同意了。
乔果是第二天下午和卢连璧乘坐那辆三星车去玉屏山的,上午她陪着好友戴
云虹抽空去拜访了星云大师。
两个女人找个借口溜出公司,乔果去推自行车,戴云虹却说,“哎乔姐,别
了,坐我的摩托去。”
那口气里不无自得。
戴云虹的摩托是一辆日本产的女式TOYORT,石榴红色的小车身,望上
去犹如一只火狐。乔果坐上后座,刚刚搂住戴云虹的腰,只听“轰”的一声响,
那火狐便窜了出去。
乔果赞道,“哇,好漂亮的车!多少钱买的?”
戴云虹没有回答。
乔果就猜到了,“是男人送的吧?”
戴云虹披散的长发象柳枝似的摆了摆。
乔果就不再问了。她知道戴云虹平时爱吃爱穿爱玩儿,手里攒不下什么钱。
买这种档次的奢华物,不是她能办到的。
两个女人见了星云大师,寒喧几句,便切入正题。戴云虹从手袋里取出一张
男人的照片,拿给大师看。说是照片上的男人是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想请大师
给相一相。
大师端详片刻,开口说道:“嗯,天庭宽大如宇,鼻骨挺直如椽,双目明亮
似窗——,这个嘴呢,你看象不象一扇大门。哈哈,门高门宽,进粮进款啊!”
一句话,把两个女人逗乐了。
大师又接着批讲,“这个男人,骨相不错。他是一所牢固可靠的房屋,可以
给女人遮风避雨。嫁给他,这一辈子生活有靠,衣食不愁啊。”
乔果打趣说,“哇,云虹!还问什么,那就嫁呀,快嫁吧。”
戴云虹却没有说话。
大师看在眼里,略一沉吟,接着说道:“欲逐鹿者,必不能顾兔。如果又想
捉兔子,又想逮鹿,结果呢,会落得两手空空了。”
听了这话,戴云虹的脸腾地红起来。
乔果将两手一拍,笑道,“好你个戴云虹,真有本事呀。什么时候,牵住两
个男人了?”
戴云虹并不辩解,只是认真地向大师发问说,“要是真的既有鹿又有兔子,
我该怎么办呐?”
“我看了,你是既舍不得鹿,又舍不得兔子。”大师笑笑说,“菟丝无根而
生,蛇无足而行,鱼无耳而听,蝉无耳而鸣——”
“大师,这是什么意思呀?”
“万物都是自然天成的,万事呢,也就听其自然而行吧。”
戴云虹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乔果在一旁想,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顺便问问去玉屏山的事呢。于是,她就
恭敬地说,“大师,我想问问出门的事。”
“问出行——”大师将目光转向乔果,“是独行,还是成双啊?”
乔果说,“两个人。”
“那一位,是个什么人?”
“……”乔果一时语塞。
戴云虹拍拍手说,“好啊好啊,我知道是谁了。”
乔果瞪了她一眼。
那大师瞧瞧这个女人,再看看那个女人,忽然笑了。“水虽平,必有波。衡
虽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还是不算的好啊。”
乔果想请那大师细解,那人却挥挥手,“随便讲讲,随便讲讲。咱们今天,
就谈到这儿吧。”
说完,起身送客了。
两个女人出了门,乔果对戴云虹说,“交待交待!是哪个男人给你买的摩托
车?”
“唉呀,别问了,都烦死我了。”戴云虹顿时挂上了愁容。
“烦?那就讲出来,让我帮你出出主意嘛。”
戴云虹并不交待,反而以攻为守地说,“乔姐,你快坦白吧,你是不是要跟
那个卢先生一起秘密出游啊?”
乔果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我下午走。如果有人问,替我遮一遮。
”
戴云虹满口应承,“放心吧,没问题。”
在公司吃完午饭,乔果给丈夫挂了个电话,说是要到外地办一桩业务,马上
就动身。晚上如果赶得回来就回来,如果赶不回来呢,那就明天才回了。丈夫关
切地问,是到什么地方,跟谁一起去。乔果却回了句,对不起,这就上车了,等
我回来再说吧。讲完,就挂断了电话。
乔果从公司出来,一眼就看到卢连璧那辆三星车已经等在对面的银行门前了。
乔果向那边走的时候,脚步飞快,还不住地左顾右盼着,似乎是在枪林弹雨中穿
过一片无遮无掩的开阔地。拉开车门,钻进车内,这才长长地舒口气,好象终于
躲进了安全的碉堡里。两边的车窗是贴了反光镆的,外面的人看不到车内,乔果
缩在车角里,眼睛不住地望着外面那些游鱼般的车流和人流。
“请假了吗?”卢连璧轻松地笑着。
乔果点点头,问道,“你呢?”
“做了一个可行性报告,经过太太论证,批准了一天一夜假期。”卢连璧开
着玩笑。
乔果没有出声,她可以想见这玩笑的背后,卢家太太那副认真的样子。乔果
并不觉得轻松,于是便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信不信算命的?”她说。
卢连璧不屑地摇摇头。
“我们找的是一个大师,神得很。一算就算出来,戴云虹脚踏两只船,有了
两个男人。”
“那不是算的,那是戴云虹自己露出来的。”
“我就在旁边呢,小戴可是什么也没说啊。”
“还用说?总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痕迹,这就叫察言观色。”
乔果想起丈夫说过的类似的话,男人都一样,在这些事情上真是冥顽不化得
很。乔果不想和他争,只管又说道:“咱们出门的事,我也请大师给算了算。”
“嘿嘿,那家伙怎么说?”
“大师不愿点破。只说了这句话,‘水虽平,必有波。衡虽正,必有差。人
算不如天算,还是不算的好。’”
“瞧瞧,废话不是?谁还不知道,再平静的水也有起波澜的时候,再准的秤
也会有误差。算命的都是这样,说的都是模棱两可的话。不管有事儿没事儿,他
都对。”
“哎哟,当心点儿吧,天算呐——”
“嗨,天能算什么?我给气象台打过电话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今天晴天,
明天不就是转个阴嘛。”
卢连璧满在不乎地笑,乔果也跟着笑,但是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些怯。
仿佛是在印证卢连璧的话,一路上天气格外晴好。太阳西斜的时候,车进入
了山区,车窗外满眼浓翠,遮蔽得车内也黯淡了许多。金雀河绕着山脚奔腾着,
喧闹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犹如一架螺旋状的天梯。
越往上行,盘山公路越显得窄狭,有些地方仅能容一辆汽车通过。乔果伸着
脑袋往外看,只见路旁的陡壁如同切开的蛋糕,那些因为风化而显得臌松的沙石
和岩缝里,生着许多乱草和灌木,它们偏斜着身子,探出许多藤蔓和枝叶,仿佛
是在伸手拦路。
“哇,太险了,你可要小心呐。”乔果说。
“没问题。我走过的山路,比这险得多。”卢连璧稳稳地开着车。
暮色降临之前,他们俩已经坐到了别墅的阳台上。那是他们俩着意挑选的一
幢别墅式小楼,小楼是橙色的,只有矮矮的两层。虽然楼房旧了一点,望上去犹
如一枚起了皱的干橙;虽然位置偏了一点,它远远地离开了附近的几幢楼群,孤
零零地兀立在一处山崖的尽头,然而,正是这些使他们俩格外中意。他们寻的就
是这种离群索居,他们要的就是这份清静。
不是避暑的季节,上山的客人不多,那一天这幢小楼里只住进了他们两个人。
一棵棵枝叶葳蕤的大树在山风里摇曳着,仿佛在向他俩招手。弧形的阳台向外伸
展着,好象要融进那片浓郁的绿意里。乔果依偎在卢连璧的身边,望着绿树山影,
听着风声鸟声,恍然间似乎已将身外的世界遗忘,而身外的世界也遗忘了他们。
在极远极远的天边,在被群山顶起的云朵那里,出现了大片大片桔红和焦黑
的斑块。那些云朵犹如劈柴一样燃烧着,它们冒着浓黑的烟雾,跳荡着透明的火
舌,以一种疯狂的激情努力着,要将西边的那爿天烧塌下来。
乔果被那异样的燃烧所惊骇,心内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有点儿,怕——”乔果缩着肩膀说。
“怕什么?”卢连璧贴着脸问。
“你看你看,怎么是那种样子?好吓人。”乔果指着那处天上的火。
“有什么可怕的,那不是火烧云嘛。太阳就要落山了。”
“落”也不是一个好字眼儿,就是这个“落”字,又让乔果的心向下沉了沉。
天边的那些云朵渐渐地燃尽,先是化做了黑黝黝的炭,继而又变成了铅色的
灰。灰烬愈来愈显厚重,于是,远山、层林和错落的楼房都被它捂做了深黑色。
岚气一束一束,一团一团,从那些黑色的缝隙里冒出来,浮游在别墅的阳台下。
它们越聚越多,越聚越厚,恍然之中,乔果觉得阳台被那些岚气托举了起来,摇
摇晃晃,飘飘动动,要移向那深邃的黑暗,要升入那茫不可知的夜空……
这种如浮如飘的感觉,直到躺在小楼的那张大床上,依旧没有消失。他们的
卧室没有亮灯,窗帘是敞开的,然而却没有月光,窗外那些影影幢幢的东西分不
清是树还是山。那张大床那座小楼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浮着飘着荡着,仿佛
是脱了锚缆的船,无牵无羁,不知所向。
乔果在卢连璧的身下摇着、晃着;床在乔果的身下摇着、晃着;小楼呢,小
楼在床的身下摇晃……,于是,整个巨大无比的暗夜都摇起来,晃起来。那是一
种从未有过的体验,那是一种巨大无比的晕眩、巨大无比的快感。
敞开的窗子让人生出与暗夜融通一体的感觉。鸟的叫声响起来了,那叫声在
暗夜的衬底上格外地凸显,一声一声,犹如嵌在上面的树枝。兽的叫声响起来了,
一声一声,好象滚落的山石。那是什么野兽呢?——乔果恍恍惚惚地想着。仿佛
要做出应和,仿佛要做出认同,乔果蓦地听到了她自己的叫声。那叫声闪电一般
明亮,虎牙一般尖利。
乔果不停地叫着,她和山谷融通了,她和丛林融通了,她是在山谷里叫,她
是在丛林中叫,她是山谷和丛林中一只快乐的野兽。
在那叫声里,乔果又看到了火,看到了那些犹如劈柴一样燃烧着的云朵。那
是他们的欲望在焚燃,跳荡的火舌,疯狂的激情,忽啦啦的,西边的那爿天被烧
得坍塌下来……
黑天黑地的平静中,男人慢慢地抚着她。“怎么回事,你叫得那么响?”
“我也不知道。”
“要不是在这种地方,我真得捂住你的嘴。”男人打着趣儿。
乔果自嘲地笑了,“你说,别人听着,会不会当成是野兽在叫啊。”
“小野兽,”男人轻轻地拍拍她的脸,“你以为你不是野兽哇?”
精疲力尽的野兽蜷缩着身子睡着了。朦胧的睡梦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山倒了,天塌了,身子凉丹琴的,浸泡在粘稠的泥水中……
乔果吃力地睁开眼睛,她看到银白色的闪电里,一个赤裸的身体犹如壁画一
样竖显着。那是卢连璧在关窗。
床上湿漉漉的,急骤的雨滴仍在斜打进来。厚重的窗帘在愤怒的风声里不停
地抽拍着卢连璧的肩背。一番搏争之后,那一切终于被关在了窗外。
乔果吃惊地说:“天啊!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预报不是说,阴天嘛。”
卢连璧揩着脸上的雨水,摇摇头说,“一架山,就是一片小天地。山外是阴
天,山里的天气,难说。”
虽然关紧了窗子,屋外的暴雨仍旧不依不饶地敲打着耳鼓。闪电时时地倏然
亮起,在一片惨白里,窗玻璃上那些扭曲的水迹望上去犹如一条条骇人的大爬虫。
看着乔果那呆呆的模样,卢连璧将手臂围上来,抚慰着她。“睡吧,才两点
钟,还早得很。”
乔果躺下了,躺在对方的臂弯里,一副很乖的要睡觉的样子。然而,她的眼
睛却大睁着,毫无睡意。
这么大的暴雨,该不会耽误明天回家吧?这样的念头在心里纠缠不休,乔果
便自嘲地想,人真是现实得很,没有幽会的时候,盼着幽会盼着欢娱。刚刚将欢
娱享用完毕,立刻就想到收拾碗筷,收摊儿走人了。
虽然没有睡意,乔果却尽量控制着自己。她躺在卢连璧的臂弯里一动不动,
做出安睡的样子。睡觉本来是一件轻松的事,可是假装睡觉却让人疲累不堪。
男人也纹丝不动地躺着,鼻息均匀而平静,似乎睡得很沉。可是直觉告诉乔
果,对方也不过是在吃力地做着自我控制。两个自我控制,两个纹丝不动,那情
形犹如两个较量的对手,在暗中比试。
右侧的髋骨那里酸疼至极,右臂也又胀又麻。更要命的是,鼻窝那里仿佛有
虫子在爬,让乔果觉得奇痒难耐。就在乔果再也无法坚持的时候,卢连璧的腿脚
明显地动了动,乔果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会一直下雨吧?”乔果忽然开口说话。
“我想不会。”对方果然醒着。
“我真怕下大了。”
“没关系,就是下大了,开慢点儿,照样下山。”
乔果笑了笑。真是默契,彼此的心思原来是一样的。
有了这种默契,对于黎明的漫长的等待就变得宽松得多,随意得多。他们默
契地各自翻着身儿,默契地听着风雨,却又默契地绝口不谈风雨。
天色终于发白了,那是被一夜的大雨漂刷出来的颜色,犹如水洗的牛仔布。
大雨仍在不懈地刷洗着,要将它洗得更白更亮。
他们俩就在那刷洗声中默默地起床穿衣。乔果先去了卫生间,等她做完了晨
间的那一套工作,再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卢连璧的那个黑色的
手提箱已经放在了电视机旁边的矮柜上。
等到卢连璧进了卫生间,乔果就动手收拾她的东西。睡衣、化妆盒、紧肤水、
摩丝、睫毛夹……,那些女人的装备一一归拢起来,装进了乔果的花提箱。
卢连璧出来了,他仿佛不经意地向矮柜那边扫了一眼。花提箱、黑提箱,两
个箱子志同道合地站在一起。
“咱们,吃饭去?”卢连璧看看手表,轻轻地询问着。
“嗯。”乔果点点头,虽然她觉得肚子胀着,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
楼下小小的餐厅里摆着四五张餐桌,它们全都空着,只有一位服务小姐坐在
那儿打盹儿。听到脚步声,服务小姐站起身,恭敬地说:“早安,二位想用点儿
什么?”
他们俩要了煎蛋、牛奶和面包。乔果坐在那里,有点儿艰难地吃着。几乎每
完成一个下咽的动作,乔果都会看一眼窗外。当他们终于离开餐桌的时候,乔果
似乎感到窗外的风雨小了一些。
携着简单的行装,两人到服务台前结账。服务小姐惊讶地望着他们说:“你
们要走吗?听说路不通了,正在抢修。”
听了这话,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乔果想说,不会吧?话没出口,卢连璧已
经付了费用,拿起了手提箱。
三星车缓慢地驶离小楼,然后拐上了盘山公路。山雨的确不小,尽管前窗的
雨刷不停地忙碌,然而车窗玻璃仍旧象是生了翳。时不时地揿响喇叭,不住地点
踩刹车,三星车象一只笨拙的猪,摇摇拐拐磨磨蹭蹭地下着山。
似乎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乔果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记
得来时上山也就是半个小时吧,如果这样推算的话,他们很快就能下山了!
乔果的心情顿时亮起来。或许,山路本来就是畅通的,所谓路不通,只不过
是讹传。
雨小了,挡风玻璃前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车速明显地加快了,能感觉到开
车人明快起来的心情。
仿佛是埋伏好的突袭,路障忽然在正前方出现了!
那不是普通的路障,那是整个一座山丘平移过来,蛮横地挡在路上。山体是
溃散的,犹如在潲水缸里泡久了的馒头,表皮崩裂了,内里的渣渣块块全都露了
出来。
三星车目瞪口呆地停下,乔果打开车门跳了出来。在乔果的心目中,山是最
稳固最牢靠的,不能想象山也会站不稳脚,山也会趔趄着摔倒。然而,乔果此刻
却真实无疑地看到了山体滑跌在她的面前。
来到车外,乔果才发觉山雨实际上仍旧很大。就象立在卫生间的淋浴头下,
水哗哗地从头顶泄下来,一下子就将她浇了个透湿。
乔果打个寒噤。“水虽平,必有波。衡虽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
星云大师的那番话随着这寒噤进入了她的毛孔。于是,她的每根汗毛都痉孪般地
缩竖起来。
昨日黄昏疯狂的火烧云,梦中的电闪雷鸣天塌山倒……,不祥的预兆果然应
验了!
只住一晚,第二天赶回。神不知鬼不觉,不会造成任何麻烦。来此之前仔细
地算计过,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唉,人算不如天算呐!
当乔果站在那儿发愣的时候,卢连璧却不停地走动着察看现场。山体滑坡之
后,泥土沙石和树木之类的堆积量很大。现场有人在冒雨清除积石,抢修公路。
卢连璧上前打问情况,那些人告诉他,工作量太大,今天绝不可能通车,即便是
明天,也没有把握。
三星车只好掉头返回,车上的两个人都沮丧地说不出话。
重新回到那幢小楼入住,登记台的服务小姐很热情地说:“欢迎先生和太太
回来,你们的房间已经清扫过了,刚刚换了新的卧具。”
听了这话,乔果和卢连璧相视苦笑了。
服务小姐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又说道:“先生和太太是因为道路不通才返回
的吧?请先生和太太安心休息,有了新情况,会及时通知你们。”
二人提着行李,重新回到不久前离开的那个房间。舞台、布景和道具依然俱
在,可是做为已经谢幕的演员,他们却无心重演旧剧了。
那个漫长的白天由时停时下的阴雨填塞着,充实而又空虚。他们两人在房间
里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却又完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黄昏降临了,暮色犹如愈煲愈稠的粥,乔果就是浮在粥面上的一枚小枣。她
坐在窗前,凝视着那片浓稠的暮色。丈夫的自行车就在那无边的浓稠中升起,那
车子渐渐地驶近,看得到丈夫魁伟的身体和隐在身后的儿子那两条细细的腿。儿
子脚踝上套着灰白色的足球袜,沾着灰土的小足球鞋一甩一甩地弹动着,仿佛仍
在练习盘带和射门。
宁宁正在长身体,需要补钙。冰箱的冷冻室里有买好的排骨,炖的时候放一
点儿醋,好让钙质溶在骨头汤里。阮伟雄能想起来给儿子做么?
……
“果果,你想家了?”卢连璧从身后靠上来,一只手温暖地抚着乔果圆圆的
肩头。
乔果转过身子,额头、眉毛、鼻子……慢慢地,慢慢地和对方挨在了一起。
那情形就象历经长途跋涉之后,两支疲惫的队伍终于会师。
乔果明白,卢连璧也在想家,此刻他们有着相同的心思。乔果的手也伸了过
去,缓缓地抚向对方的额发。这是彼此会心的抚慰,这是两个叛徒的相濡以沫。
“给家里,打个电话?”卢连璧说。
乔果摇摇头,神情似乎有几分凄绝。
卢连璧猛地将她抱住,合拢的双臂硬实的胸腹紧紧地贴着她挤着她,仿佛要
透过肌肤,向她传递力量。乔果感受到那力量了,那力量温润而坚强,带着血的
酣畅血的搏动。
那是血沁玉——乔果的身体被唤醒了,它犹如水蛭一般吸附着对方,它愈益
膨大,愈益柔软。乔果惊异地发现她的肉体竟然如此地贪婪如此地凶狠,似乎要
将那玉中的沁血一滴一滴一丝一丝全都吮吸殆尽。
预感到冬之将至时,蚊虫们都是这样享用它们最后的晚餐吧?那享用透着疯
狂透着绝望,似乎永无餍足。夜和雨是两个相佐的调味品,给乔果和卢连璧的晚
餐添滋加味。
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起来的时候,乔果在卢连璧的身下停止了扭动。那是乔果
的手机,卢连璧看看乔果,再瞧瞧床头柜,伸出胳膊将它拿了过来。
来电显示,是从乔果家里打来的。乔果愣了愣,随即将它放在了枕下。
枕着家人的思念,乔果在做爱时尽力地麻木,尽力地放纵,在麻木和放纵中
尽力地忘却。人类要达到忘却可以循着这样的两极:一是极静,一是极动。方才
那一堆混乱到极致的动作,业已证明了它的效力。然而,那忘却极为短暂,差不
多就在乔果安安静静躺下来的同时,对家人的思念又悄然而升了。
“的铃铃——”手机在枕下再次响起,乔果立刻伸手将它拿了出来。来电显
示的号码不是家里,而是刘仁杰。乔果略为迟疑之后,便决定接通它。乔果此时
已经觉得这个封闭的房间有些憋闷了,刘仁杰的电话就象是一个与外界相连的通
气孔,可以让她透透气,松快松快。
“喂,小乔,可以和你聊一会儿吗?”
乔果看看身边的的卢连璧,将手机在耳朵上贴紧了一些,然后回答说:“行。
”
听筒那边就传来了耳语般的声音,“人这东西啊,特别古怪。有时候吧,他
会觉得活着挺有味道的,吃东西香,干什么都有劲儿。有时候呢,他又觉得活着
挺没意思,不就是吃吃睡睡嘛,到头还不是个死,什么都是空的。小乔,你有没
有过这种感觉?”
“当然。”乔果说。
方才做爱时,有滋有味儿,劲头十足。此刻呢,心里空虚得很,无趣得很。
“人活着,正因为没什么意思,所以才要给自己找点意思。正因为到头来是
空的,所以才要在没有到头的时候,把什么都填满。”
乔果笑了,“唔,你是个哲学家。”
那边的声音也在笑,“我不喜欢哲学,我喜欢艺术。是艺术,让没有光亮的
东西有了光亮,让没有色彩的东西,有了色彩。你比如说吧,云是什么,云是一
团水汽罢了。可是用艺术的眼光想象一下,云就成了在天上跑的羊群跑的马,成
了鱼鳞成了波浪成了楼阁成了宫殿。”
乔果在心里赞同着。说得对,你瞧瞧男人和女人,不就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
两条腿儿,就那个样子吗?可是因为你在心里想他(她),他(她)就被想得可
爱了。男人想象着女人,女人想象着男人,这样他们才相爱了。
乔果这样想着的时候,电话那边又说道,“小乔,我刚才坐在家里,忽然觉
得情不可抑。于是,就画了一幅水墨画。是仕女图喽,当代仕女图,脸儿是照着
你画的。画好了,又题了几句: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
衾寒……”
卢连璧在枕边见乔果电话打得有滋有味儿,就把耳朵贴过来,想听。乔果轻
轻推开他,顺手挂断了。
“谁打来的?”
“一个朋友。”
“是个男朋友吧?”卢连璧说,“他好象老是在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
“嗯,他晚上没事儿干,就喜欢这个时候聊天。”
卢连璧很知趣,再不说什么。
他们俩就再没有话说。
想君思我锦衾寒——,乔果独自想着刘仁杰的电话,心里温热热地,渐渐升
起一种感动。他会因为想我,而觉得被子格外地冷吗?乔果仿佛看到那人独自缩
在被筒里的样子了,后脑勺靠在床帮上,被边拉在下巴颏儿那里,两个眼睛直愣
愣地出着神……
一只胳膊伸过来,将乔果再次拢进怀中。亲吻,爱抚,两具肉体犹如充了气
的轮胎,缓缓地膨胀起来。亢奋随之而来,它粘滞地、笨拙地推进着,犹如挟裹
了太多杂物的泥石流。那是昏天黑地的淹没,那是让人窒息的做爱。乔果伸长脖
子,拼命地喘着气。就在这时候,乔果的眼前居然清晰地出现了刘仁杰的面孔。
那面孔犹如暗夜的烛照,伴着她度过了高潮涌起,意识混乱的那一刻。
怎么会有他?怎么会这样!乔果骇然了。
他们俩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已经是翌日上午的十一点钟。睁开
眼睛的第一件事,是给服务台挂电话,询问道路的情况。
电话打过去,他们被告之,眼下还没有消息。
一种难言的沮丧在他们的神经元与肌肉之间游走,他们被麻痹了,懒洋洋地
躺在床上,既无所思,亦无所动,犹如两只中了毒的虫子。正中午的时候,卢连
璧向乔果这边翻了翻身,想说什么。乔果猜到了,脱口道:“不吃饭,不想吃。
”
卢连璧伸过来一只手,用手掌和那些手指在乔果身上说话。乔果的眼睑那里,
乔果的口唇两旁、乔果的耳轮、颈脖和胸乳……本来都是反应十分敏捷的,然而
此时却显出从未有过的迟钝,麻木,如此一来,就使得身体的对话变成了一个颇
为艰巨的工程。
原本以为是法力无边的卢连璧,在行动时竟也显得功力不足,露出了窘相。
两人只得面对面地坐起来,象对坐发功一般,彼此传送着外气和内气。
工程完工之时,快乐并没有如期而至,有的只是衰竭般的疲惫和隐隐的疼痛。
男人和女人在那种可怕的衰竭中无知无觉半睡半醒地摊开肢体,一动不动,犹如
死了一般。
乔果再次醒来时,在她的目光中出现的是窗外正在暗淡下来的天空。黄昏即
将来临,她将滞留在此,面对一个无所事事的漫漫长夜。是的,无所事事。乔果
已经清楚地看到,维系在她和卢连璧之间的,是各自的肉体,是两个肉体难舍难
分,难弃难离。两个肉体在一起时,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性事;只有一类话
可说,那就是与性有关的话语。如果今夜,他们面对性事无能为力,那么,两人
呆在这个房间里,还能再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乔果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
“的铃铃——”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两人茫然地盯着那血红色的话机,竟
有些手足无措。
鬼,谁能打听到他们俩藏在这个房间?谁会把电话打进来?……
在铃声似乎就要消失的那一刻,卢连璧伸手拿起了话筒。
电话是服务台的小姐打来的,告诉他们,下山的路已经开通了。
第十三章未经审讯的判决
“哎哟,伟雄,我真累坏了。跟着我们安总出去,太受罪。从早到晚,忙得
连个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谈条件、签合同,吃饭,跳舞,卡拉OK……头天晚上
就说给你打电话呢,从夜总会回来洗洗澡,一看表,下一点了。第二天打呢,怎
么也拨不出去,一看手机,没电了。用别人的电话吧,想想,算了,反正当天晚
上要赶回来……”
乔果不停地说着,说得很泛滥,说得很惯性,就象破堤的水流从决开的口子
往外流。她不能停,她不敢停,仿佛只要一停下来,就会立刻被人堵住。
阮伟雄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垂着眼帘。他那魁伟的身体缩拢着,好象一只要
冬眠的熊。
头顶的那盏大吊灯将起居室照得亮如白昼,乔果就在那明亮的灯光下编织着
谎言,她觉得诚实离她越来越远。
阮伟雄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要说话了,他要发问了。乔果有些紧张地等待着
审判。
丈夫摇摇晃晃地进了厨房。
水管哗哗啦啦地响着,丈夫洗着蕃茄,洗着青菜叶,乔果打开煤气灶,煮上
了下面条的水。夫妻俩并肩劳作,情景一如往常。
“阳州市可比咱们这个地方热闹多了。那儿有一条翠花路,天一黑,路灯都
昏了,街两边都是怪模怪样的霓虹灯:大脚丫子闪闪发光,那是洗头洗脚城。美
人鱼的下半截身子在水里冲着,那是桑那浴按摩院……”
乔果讲着,丈夫把面条煮好了。
“安少甫他们每人找了一个按摩小姐,然后都走了。老板过来,对我说,太
太,你要不要人陪,你可以到这边来挑一个。你说吓人不吓人,他们那儿除了鸡,
还有鸭子呀!——”
乔果讲着,丈夫把面条端到了餐桌上。他还特意拿了一个小碟子,里面放着
蒜泥香油和醋。
“谢谢。”乔果说。
丈夫好象笑了笑。
看样子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乔果这样想着,吃得就有些安心。肚子里垫进了
一碗面条,乔果就起身去看儿子。轻手轻脚地打开小房间的门,只见桔黄色的台
灯光下,宁宁的小脸儿是金色的。一层柔软的细绒毛密密地复盖在圆鼓鼓的脸蛋
儿上,梦中的神情显得安静而无邪。
乔果忽然有些惭愧。
身心俱疲,困意也袭了上来,乔果几乎失去了思维能力。草草地冲了个澡,
她就上了床。
乔果几乎是脑袋一挨枕头,便沉沉睡去。天快亮的时候,乔果迷迷糊糊地醒
了。她习惯地伸出手,向身边摸去。她什么也没有摸着,那半边床是空的。乔果
翻身下床,悄悄来到起居室。她看到阮伟雄睡在长沙发上,那颗硕大的头颅委曲
地歪在扶手和靠背相接的窝窝里,两条小腿和一双大脚从沙发的另一端可怜巴巴
地伸出来,无依无靠地悬在半空中。
乔果顿时睡意全无。她慌了,她明白事情并非象她昨晚想的那样已经结束。
她重新躲回卧室里,不无怯意地等待着丈夫早上醒来之后对她的审判。
闹铃响了,起居室那边有了动静,宁宁的小房间那边有了动静,厨房那边有
了动静。乔果没有动,乔果犹如一只待宰的羔羊,心灰意懒地躺在床上。
那是漫长的等待。不知道过了多久,整套房子都静了下来,静得象是一条被
人遗忘的山谷。乔果奇怪地起身察看,这才发现丈夫上班的黑提包不见了,儿子
上学的书包不见了,他们都走了。
餐桌上给她留着早餐。牛奶、面包和煎蛋。
乔果吃不下那些东西,乔果洗漱完毕,径直去了公司。谢天谢地,公司里平
静如常,似乎没有人发现她曾经外出。即便是知情的戴云虹,也一反常态地对她
的玉屏山之行没有表露出通常会有的好奇心。当乔果向她询问安少甫的情况时,
她只是简短地回答了几个字,“听说到外地去了。”
不管怎么说,公司毕竟是个可以暂时小憩的避风港,能避一时,且避一时吧。
乔果中午没有回家,在公司用了盒饭。黄昏下班的时候,乔果迟迟疑疑地拖延着,
戴云虹说:“乔姐,一起走吧?”乔果说,“你先走,我还有点儿事。”
公司的人都走了,整个楼道里静得出奇。乔果没有开灯,暮色淹过来,让乔
果心里生出一种荒湖独舟般的孤寂。乔果忽然想给卢连璧打电话,非常非常地想,
那心情就象孤独的地球人想在茫茫宇宙中找到自己的同类。
拨了一下号码,对方的手机就挂通了。
“嘟嘟,你在哪儿?”乔果急切地呼唤。
“我在路上,去网球馆。你在哪儿?”
“我在公司,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
“果果,要不要我去看看你?”
乔果没说要他来,也没说不要他来,只是问道:“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呀,”对方轻快地说,“你呢?”
乔果沉默着。似乎是因为对方的轻快,心里隐隐地生出一丝怨。
“果果,你怎么了?要不要让我陪陪你,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饭?”
“不用了,谢谢。”
忽然之间再没了打电话的兴趣,乔果将电话挂断了。
放下话筒,家就在眼前升起来。宁宁勾着小脑袋,在台灯下毛手毛脚地写作
业,阮伟雄在案子前切菜。他左手的几个指头老是硬撅撅地伸着,好象不会打弯
儿。菜刀每次切下去,都让人提心吊胆。灶上扑扑扑地响着,那是高压锅的阀门
在喷气。八宝粥的甜香味儿在那声响里弥漫着,让整套房子都飘散着一种居家的
温馨……
回家的念头很强烈,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儿。
打开门一进屋,乔果就闻到了红枣的香味儿。果然是八宝粥,宁宁和阮伟雄
坐在餐桌旁,正在吃饭。
“妈妈,你怎么才回来?”宁宁不满意地撅了撅嘴。
“公司里有点事,拖住了。”乔果脸朝着宁宁,话却是对丈夫说的。
乔果扫了一眼餐桌,看到通常她坐的那个位置上摆好了一副碗筷,仿红木的
靠背椅也已拉开。乔果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不无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
阮伟雄平静如常地拿起勺子,替妻子盛好了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亲亲热
热地吃着。宁宁象往常一样很快地吃完,用袖子抹抹嘴,然后从椅子上撤下来。
“宁宁,别走,再吃一点儿。”乔果很想让儿子陪在这里。
“不嘛。”宁宁说着,已经进了他自己的小房间。
餐桌上象往常那样,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俩。乔果象往常那样一边吃饭一边讲
着公司里的事儿,阮伟雄象往常那样一边吃一边听。餐后,两人同时站起身。阮
伟雄向那些碗筷伸手的时候,乔果轻轻挡了挡。
“我来吧。”
阮伟雄顺从地离开了餐桌,回到起居室的长沙发上去看电视。
乔果勤快地忙碌起来,满足和自信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是这家的主妇。
涮洗锅碗盆勺,揩擦桌椅窗台,开吸尘器清理地毯,用洗衣机洗衣。乔果手脚不
停地干着,仿佛是在赎罪。
阮伟雄呢,一直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看电视,看着电视看报纸……
很晚很晚了,宁宁早已入睡。乔果洗过澡,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大床上。起居
室那边的灯光还亮着,不时地传来电视机的伴音声。他会来的,他看完电视就会
来……乔果存着希望,凝神谛听着。沙发吱吱地响,那是他站起来了。嚓嚓的脚
步声,是向卧室这边走来的。乔果的心怦怦地撞着胸廓,她伸手熄掉了床头柜上
的台灯。刹那间,她变做了黑暗——沉默着的悸跳着的黑暗。脚步声在卧室的门
前停住,阮伟雄在那儿站着,打量着黑暗,思索着黑暗……
忽然,乔果的心沉了下去。脚步声移开了,他走了!
阮伟雄回到了起居室。光线没有了,声响没有了,整套房子里灌满了死一般
的寂静。乔果恐慌起来,没有审问,就做出了判决,甚至没有了答辩的机会。丈
夫是在用沉默来对付她,那沉默是坚硬的,强大的,犹如不动声色的石崖。
乔果无力面对那份坚硬和强大,她绝望地想,要么就在这不可战胜的沉默前
下跪,要么就仓皇出逃。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先到老妈那儿去避一避?
乔果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乔果装做熟睡不起,又等到丈夫和儿子都走了,
她才无精打采地离开了家。
乔果到了公司,刚刚在桌前坐下,电话就响了。
“乔果,你马上到我这儿来一下。”电话里安少甫的声音很大,坐在对面的
戴云虹仿佛听到了。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乔果,立刻又低下去,继续做她的文案。
乔果预感到有什么要发生,而且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其一是因为,乔果到公
司这几年,安少甫总是甜着舌头“小乔小乔”地叫,从来不曾对她直呼其名。其
二呢,安少甫有事没事,总爱到乔果这里搭讪,从来不曾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气
让乔果到他的总经理室去。今天的情形,的确有些反常了。
乔果忐忑不安地推开总经理室的门,安少甫正板着脸坐在大板台的后面。见
乔果进来,安少甫屁股动也没动,眼睛眯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这种眼形这种目光乔果太熟悉了,只要乔果出现在安少甫的视野里,他的目
光就象邦迪牌创可贴一样牢牢地贴在乔果那生着细绒毛的脖子上,贴在乔果那菠
萝一样的乳房上,贴在乔果那如丘如月的丰臀上……是的,是创可贴。那些地方
被看裂了口子看出了血。是的,是邦迪牌,伸缩自如,如影随形,牢不可脱。
安少甫没有让乔果坐下来的意思,乔果只好站着。
“有件事,前几天就应该做,现在行动,已经有些晚了。”安少甫很不客气
地用手指敲着大班台,仿佛那是乔果的脑门。
“嗯。”乔果弄不清他指的是什么事,只得含糊地应着。
“公司要在广告上投入多少钱?七十万!这么大的一笔钱,可不是打水漂玩
儿。各个报纸的发行量是多少,都是什么人在读它;各个电视台电台的收视率收
听率是多少,都是什么人在看它听它……,这些情况,必须弄清楚。”
原来是这件事,乔果舒了口气。“安总,这类事情,不归我们部管。”
“谁说过不归你们部管?公司各个部门的分工是你来规定的?”安少甫刻薄
地说,“前两天,公司安排你们做这方面的情况调研,可是你呢,哪儿都找不着!
”
“家里有点儿事,那两天……”乔果嗫嚅着。
“是家里有事吗?你家先生可是打电话到公司来了,问你去了什么地方。”
“……”
仿佛一群野蜂从巢里轰然涌出来,乔果的脑袋乱嗡嗡地响个不停。完了,完
了,怪不得阮伟雄什么也不说,原来他知道公司并没有安排自己外出啊!
“当然喽,员工个人的私生活,公司无权过问。可是,公司不能允许任何员
工因为私生活,耽误了公司的工作。”安少甫说得很不客气。
乔果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她忍了又忍,才没有让它们淌下来。
“好了,你回去吧。三天之内,把那些媒体的情况做个报表送过来。”
安少甫留意到了乔果的神情,于是,两侧咬肌那里便满意地堆出两块肉,一
丝不易察觉的笑在嘴角浮了起来。是的,是满意了,是笑了——是那种长久的压
抑在得到某种发泄之后,流露出来的满足的笑。
乔果一回到业务部,就伏在桌子上哭出了声。
“怎么了,怎么了乔姐?——”戴云虹凑上来安慰她。
乔果已经承受不住了,她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只有把压在心头的东西吐出
来,她才能变得轻松一些。
“安少甫这家伙,太坏了!”乔果泪眼朦胧地说,“我知道他一直怀着什么
鬼心眼儿,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乔姐,他怎么你了?”
“他没事儿找事儿,他在报复我。他知道我干什么去了,知道我跟谁去的,
他什么都知道——”
戴云虹愣了愣,然后问道:“不可能吧,他怎么对你说的?”
“还用他说,我的感觉不会错。”
“哎哟,那是你多心了。”戴云虹舒了口气,“唉,我现在就是多心,我的
心思又多又乱呐!”乔果显得有点歇斯底里,“我想离开公司,我想离开家——
我现在,真是糟透了!”
“哎哟,乔姐,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云虹,还记是这次临行之前,咱们去找星云大师吗?”
“嗯。”
“大师说,水虽平,必有波。衡虽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乔果缓
缓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山里下大雨,
山体滑坡,车走不成呢?”
“是啊,你没有按时回来,我就知道出事了。”戴云虹关切而同情地地叹息
着。
“云虹,我想把什么都告诉阮伟雄。要打要杀,随他处置吧。”
“哎哟乔姐,你千万别犯傻。”
“可是他天天晚上睡沙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真让人受不了!”乔果
痛苦地用门齿咬了咬下唇,“今天晚上,我打算回老妈那儿住了。”
“住那儿容易,回去可就难了。迟早还不是一个摊牌。”
“那还有什么办法?”乔果苦着脸儿。
两个女人嘀咕来,嘀咕去,还真想出了一个对策。虽然很难说有什么把握,
然而事已至此,只得一试了。
晚上下班之后,两个女人去了一趟超市,买了几样卤菜,还有一瓶干红葡萄
酒。乔果带着戴云虹来到家门口,她抬头看着楼上那几个亮着灯的窗户,忽然心
生感慨,觉得它们既切近又遥远,门是乔果用钥匙打开的,可是在走进去的一瞬
间,乔果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戴云虹的身后。
“哎,阮大哥,我来啦,”戴云虹举着那瓶红葡萄酒,笑嘻嘻地说,“不速
之客,欢迎不欢迎啊?”
阮伟雄那张脸是朝着戴云虹笑的,目光却扫了一下乔果。岩石般坚实的下巴
上,那些铁青色的胡子茬儿犹如厚厚的青苔,望上去寒意凛凛。乔果无法与之对
视,于是就怯怯地低下了头。
“请坐请坐,”阮伟雄彬彬有礼地将戴云虹让进屋内,他举手投足间神情自
若,仿佛家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瞧你瞧你,来玩就来玩吧,还买这些东西
干什么。”
“这是来谢乔姐的呀。”戴云虹煞有介事。
“谢她?谢她什么呀——”阮伟雄不解地说。
“哎哟,阮大哥,你还不知道啊,乔姐的功劳可大啦!”
“唔?”
“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是个外地的。这个男的呢,各方面条件都不
错。我对他印象挺好,看得出来,他也挺热我。认识没两天,他就提出来要带我
到云泽湖风景区玩。”
“那好哇。”阮伟雄并不十分在意地听着。
“好什么呀,我可没那个胆儿,跟个男的认识没两天,就让人带着满世界跑。
”
“那就不去吧。”阮伟雄随便地搭了一句。
“不去就太不给面子了,只怕这事儿一下子就吹了。你们男人是最爱面子的,
你说是不是?”
阮伟雄淡淡一笑,点点头。:“后来我就求乔姐喽,让她跟我一块儿去。”
戴云虹说着,将坐在身边的乔果的一支胳膊抱在了怀里。
“噢。”阮伟雄将目光移到了乔果的脸上。这一次,乔果的目光没有退缩,
她硬着头皮顶住了。
“我对乔姐说,要保密,对谁也不能讲。我们俩就跟我的男朋友一块儿到云
泽湖风景区玩了,公司也不知道。”
“是嘛。”阮伟雄把后背往沙发上靠了靠,这样一来,就显出了一种远坐的
姿态。
他远远地坐在看台上,他马上就要说,滚,我不想看你们两个女人在这儿演
戏,你们演得太拙劣了!……乔果闭上了眼睛,她怕看到丈夫揭穿她们时的那副
义正辞严的样子。
“噢,乔果是跟你们去云泽湖了。”阮伟雄的话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是啊,我那男朋友脸皮厚着呢。第二天从云泽湖回来,他就是不去住宾馆,
说是宾馆没有我那套两居室住着方便。哎哟,虽然说两个人互相都有好感吧,可
是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这样住着算什么呀。所以那天晚上,我又死求活赖地让乔
姐留下来陪我了。当时要给你打电话的,可是一看表啊,哎哟,下一点啦。想你
早就睡了……”
欲盖弥彰,漏洞百出!甚至连乔果自己听了,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
戴云虹说完了要说的话,乔果偷眼向丈夫那边望了望,只见阮伟雄象猫似的
眯起了双眼,铁青色的下巴向前拱起,仿佛随时都会撞出去。
乔果掌心生汗,心里一阵阵发怵。
戴云虹却若无其事地打开手袋,取出一张照片。“阮大哥,你给相相面,瞧
瞧我这男朋友怎么样啊?”
阮伟雄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然后象好奇的孩子一样急切地说,“拿来,拿
来,我看看——”
两只手伸在空中,犹如落水的人扒扯着想要抓住任何可能的攀附之物,目光
中闪动着欲要得救的急切和焦灼。
“哦,还真是有个男朋友啊!乔乔,你看,这男的是不是挺帅?”
这是几天来阮伟雄第一次正视乔果(虽然只是短暂的正视),第一次亲切如
昔地与乔果说话。乔果心头融融地热了一下。
“唔,你和乔乔就是跟他去的云泽湖啊?你们俩谈成了吧?哎呀,这可是一
件大事啊——,来来来,我来做几个菜,咱们好好庆贺庆贺——”
说完,阮伟雄便起身进了厨房。阮伟雄表现出来的热情让乔果和戴云虹都有
点出乎意料之外,两个女人会意地对视了一眼,也随后跟了过去。
乔果动手用电饭煲蒸米,戴云虹就挨在阮伟雄身边帮着洗菜。阮伟雄说,
“小戴,不用你动手了。”戴云虹说,“那还能行,大家吃,大家做嘛。”阮伟
雄说,“哦,乔乔是跟你们一起去的云泽湖啊。”戴云虹说,“可不是,三个人
一起玩儿,热闹。”阮伟雄又说,“哦,你们是偷偷外出的,没有向公司请假呀。
”戴云虹说,“你想想,这种事不保点儿密那还不弄得满城风雨呀。”阮伟雄又
说,“你们回来那天晚上,你把乔乔又留在你那儿了。”戴云虹说,“我那套房
子里还没有住过男人呢,要不是乔姐留下来陪我,我还不吓死啦!”……
阮伟雄平时言语不多,此时却一反常态,变得絮絮叨叨罗罗嗦嗦。他不停地
说话,不停地重复着戴云虹编造的那些谎言。似乎这样不停地复述,就可以使那
些话成为真实。阮伟雄太需要一个说法了,太需要一个差强人意的自圆其说,以
使他在自欺中得到自慰。
乔果望着丈夫,望着他那水迹一般闪烁不定的目光和痉孪般翕动的嘴唇,忽
然感觉到了丈夫的虚弱。坚硬的下巴铁青色的胡子茬儿威猛的身架——那只不过
是外表的强悍罢了,男人骨子里是胆怯的,他怯于面对妻子出墙的现实。此前他
表现出的那种坚硬的沉默不过是个外壳,内里充斥的是彷徨犹豫和不知所措。那
情形就象一个脆弱的鸡蛋,只要轻轻一碰,它就会碎裂,让那些汤汤水水全都不
可收拾地泄淌而出。
乔果忽然可怜起丈夫,并且因为丈夫的可怜而愈觉自已的可恶。
那餐晚饭吃得很热闹,频频地碰杯,频频地祝愿,频频地出现刻意造势而形
成的快乐的小高潮。戴云虹不知不觉地成了主角,她谈着云泽湖多情的湖水,谈
着湖边相亲相爱的灌木丛和温柔的绿草地,谈着她那新结识的可爱的大胆的狂放
的男朋友……她谈得如此绘声绘色,甚至连乔果都恍恍惚惚地觉得那是实有其事,
实有其人。
阮伟雄似乎被打动了,在晚餐结束之前,阮伟雄再次举杯,感慨地对戴云虹
说,“等啊等啊等啊等,等到一个朋友!小戴,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很顷心,你
对他也很顷心。”
“是的。”
“茫茫人世,要找到一个如意的郎君并不容易,相信你会好好待他。来,祝
你们幸福!——”
乔果送戴云虹出门,两个女人站在楼洞口互相望了好久。
乔果将对方的手拉了又拉,嘴里却只出来三个字,“谢谢了。”
戴云虹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戴云虹已经跨上摩托车了,乔果忍不住问,“你和那男的,谈成了?”
戴云虹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小巧的TOYORT,火红的TOYORT,戴
云虹将车发动起来,然后眉眼一弯,露出了笑。那笑态带着狐气,有一点诡,有
一点媚。
那一夜,乔果和丈夫又头挨头睡在了卧室的大床上。他们做爱了,仿佛那做
爱是防伪商标,只要贴上去,就能证明夫妻关系的货真价实。贴商标的时候,他
们各自都很精心都很在意。乔果一躺下来就成了一所宅院,铺陈在平坦的软床上,
层迭的阶台,匀称的构架,通幽的曲径,迂折的回廊……全都毫无保留地呈现着、
等待着,以随时侍奉它的主人。
阮伟雄走进来了,他显得焦灼而又急切。那情形就象一条流离颠沛的家犬,
终于回到了它的老宅。它用抖颤的爪子搔扒着,它用潮湿的鼻子嗅闻着,它亲近
着这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棵草、每一片瓦、每一块石……。带着些踌躇,带着些
迟疑,它寻觅着异样,寻觅着熟悉。它低低地叫着,在它深深的喉管里呜咽着冲
动,呜咽着感伤——乔果是诚心诚意迎候丈夫的,然而,当两个身体对接的时候,
她却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困惑。那是经过无数次磨合,早已轻松顺畅的匹配,可是
忽然之间,彼此部件的规格和尺寸仿佛都发生了变化。乔果自己的部件变小了,
而且生了锈。对方部件的直径和体积却出乎意料之外的粗大。
唔,那真是艰难的对接,乔果的身体好象变成了一堵呆板的没有任何洞缝的
水泥墙,粗暴的钻头锐利地拧转着,不管不顾地挤压着,本无缝隙的墙体破着、
碎着、粉着……,于是那孔洞出现了,那是灼热的残破的孔洞——乔果忍耐着,
直到那钻头退出时,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乔果睁开眼睛看丈夫,她看到男人勾着脑袋,在观察着他的钻头,那神情好
象有些异样。
稍顷,工匠检查完了它的器具。当它再次进入时,乔果觉得那已经不是钻头,
而是膨胀锣栓。那锣栓在节奏分明的律动中慢慢地鼓胀着,鼓胀着,让乔果感受
着饱满,感受着充实。
忽然,那锣栓变软了变小了,犹如胀鼓鼓的轮胎煞了气。
“……”乔果疑惑地望着丈夫。
阮伟雄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的阮伟雄视觉却更加清晰,他看到了妻子那赤裸的胴体之上,骑着
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壮硕的屁股不停地扭转着,象是盗车贼在得意洋洋地骑着别
人家的自行车。
那车已经被外人的屁股磨脏了。
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些脏东西留在了车子里。
……
“伟雄,你累了?”乔果关切地询问。
阮伟雄没有回答。有些情景有些想法,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他懂得做丈夫的干这种事应该有头有尾,况且还事关男人的自尊和自信。于
是,他闭起眼睛恪尽职守地努力着。然而,那不过是徒劳罢了,他终于一蹶不振。
那一夜,是他们夫妻肉体关系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