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廿四折明珂胜雪,朱紫交竞
毒烟转眼即至,二人没能犹豫太久,分褪靴袜系于腰间,双双跃入水中。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表面平静,水下却是暗潮汹涌,再加上冰寒刺骨,
远非圣藻池可比,两人「扑通!」没入深流,浑身激灵灵地一颤,随即被强大的
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这一着虽是行险,却不是盲目的豪赌。
他幼时在龙口村听老人说过,伏流也者,乃暗河潜入地下的河段。大凡河道
越近出口,河面越宽,而流速越缓,这条地下暗河表面平静而水下汹涌,代表尽
头非是暗湖一类的死地;以莲觉寺之高,运气好的话,或有机会自平地涌出。
两人载浮载沉,只觉水流快得惊人,不过眨眼工夫,已难划动手脚泅泳,身
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见前方波光粼粼,水面映出闪烁不定的辉芒,按说是出口
近了。耿照在激涌的白浪间奋力抬头,却什么也看不清,举目一片苍蓝,挂着几
点明明灭灭的萤耀——他突然明白过来,发现自己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伏流可能径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面涌出,根本没什么出口,死路一条;
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间,形成贮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表成为明河,当然也
不无可能;亦有极低极低的机会,水流会冲破岩盘结构的脆弱处,自峭壁一涌而
出……
——瀑布!
这条伏流的尽头,是一座瀑布!
不及回头警告,两人已被怒流冲出岩道,混着溃雪般的白沫凌空飞越,连喊
叫都被轰隆水声吞没,犹如两丸乌铅,不断挥动四肢却无法稍止坠势,就这么在
空中划了个大弧,跌进水雾迭涌的潭子里。
耿照沉入潭底,潭水骨碌碌地涌进口鼻,瞬间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沟通,踝
间如绑铅锤,持续将他往水底拖,似无尽处。
拜池溺所赐,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气维系生机,顺势笔直下沉,
不浪费丝毫力气。碧火功感应水流,耿照蓦觉那股下拖的力量略减,一拧腰自漩
流侧面钻出,抬头往光照处浮去,「泼喇!」冲出水面,奋力泅至潭边,趴在石
上大口大口喘气。
(红儿……红儿!)
好不容易缓过气,回头欲寻伊人芳踪,见瀑布水潭的模样,不由一怔。
伏流果然是从山壁上涌出,积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竖着七根长短不一
的雪白柱子,柱径少则四、五尺,约如两名成年人双手合抱,通体雕满古朴怪异
的花纹,既像飞鸟又似鬼面,图样均由规则对称的横竖线条构成,仅在转折处形
成一弯圆角。
近水处的阴刻纹里填满浓绿苔痕,该是此地阴湿,最适苔浒生长;顶端在月
下闪闪发光,柱体被飞瀑溅起的水花经年洗沐,却无一丝脏污,莹润如玉、雪白
耀眼,堪称「巧夺天工」。
耿照在执敬司待的时间虽不长,没少见了好东西,一眼便认出石柱材质乃上
佳白玉。白玉非是玉,与大理石、石钟乳等是一类,经火山熔岩侵入,历时千万
年方能形成,十分难得。石中含有闪亮的细碎结晶,于阳光下耀然生辉,洁白常
新,故称「白玉」。
东海自古好白玉。
传说龙皇玄鳞统治东海时,以白玉砌建行宫,长宽各三百丈,这还只是一殿
的规模。其居城名曰「接天」,整座宫城均由黄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
给玄鳞的礼物。
《玉螭本纪》记载:玄鳞为试天佛之能,指着一座宫殿,对天佛使者道:
「此为新城蓝图,至少要放大三倍,堪为帝居。天佛大能,可否为我完成?」事
实上,这座「望星殿」乃玄鳞命工匠采集直径四尺以上的青龙木为椽柱,费时十
年才竣工。再盖一座三倍大的新殿,怕将动摇国本,纵使是君临东海的龙皇,也
不能如此挥霍。
使者却道:「九为数极。龙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玄鳞心中骇
异,面上不露声色,冷冷道:「如此甚好。不知完成此城,需时多久?」
使者笑答:「较龙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若有相违,龙皇可取我性命。」
玄鳞与使者缔约,回头却命人将采集的巨木一把火烧了。休说九倍,天佛便要盖
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时间心血,才能自南方采运堪用的柱木;届时随
口说个时日,如「一天」之类,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无疑。
满怀恶意的龙皇含笑入眠,翌日却在宫人的奔走骚动中惊醒。一座回映着朝
阳的雪白宫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规模岂止九倍?龙皇倾力建造的殿宇与之相比,
寒碜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鳞的心计不能说是不成功。为避免受「一天」这种答案挤兑,天佛只得在
一昼夜间竣工,且因径长四尺的檗木无法任意取得,整座宫城未用一根木柱,全
由白玉砌成——虽说像萧谏纸这样大儒,莫不据此驳《玉螭本纪》、《潜翔宝典》
之伪谬,连央土教团都斥为无稽,但这个不日即成的「不日城」桥段依旧广受老
百姓的喜爱,千年来流传不休,衍出无数版本。
古帝皇对白玉情有独钟,但《玉螭》本所述之「映日满城霜」奇景,始终缺
乏可信的依凭。无论支持或驳斥远古东海存有一处「神人并世」的奇幻疆域、其
中英杰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牍外的论据或反证。
不止玄鳞的「接天宫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后的几个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时
期,都未遗下以白玉为主构的大型建筑。东海虽有零星矿脉,产量尚不足以支应
所需,如流影城内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栏,石料多购自央土乃至更遥远的西北边陲。
这些矿区的质量在时人看来,无不远胜东海。
要是他们看到这七根矗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变想法了。
耿照却无心细辨玉柱有无拼接、是否为整块原石雕就、石面肌理斑痕几何云
云,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扬声大叫:「红儿——红儿——!」见潭上平波一片,
除了轰隆直落的飞流激浊如浪,周围皆无动静,哪里有玉人芳踪?喊得急了,一
把除去上身单衣,又跃入水中寻找,依旧杳如黄鹤。
那七根柱子离瀑布甚远,断不致撞上,况且染红霞若误撞礁石玉柱,潭面必
见血渍尸块;即使被水草缠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潜时亦当望见。
他绕着水潭游了几匝,甚至冒险钻到瀑布正下方,于骨碌激涌的大把气泡与
漩流之间来回找寻,精疲力竭,差点又被卷入潭底。
忽想起还有一处未寻,仰出水面深呼吸一口,潜入潭底水流稍弱处,一口气
钻到了瀑布的后方,果然见得一处巨大的岩洞,染红霞挣脱了吃饱水的沉重外衫,
如一条光裸的美人鱼,攀着岸边凸岩剧喘,湿发犹如丰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挂
满水珠的莹白玉背上;两条长腿大半浸在水里,只两座雪峰似的翘臀浮出水面,
隐约见得股间乌黑纤细的水草不住飘荡,说不出的诱人。
耿照赶紧将她拉上岩洞,盘腿搂在怀里,运功为她驱除寒气。
原来两人一前一后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经验十足,直到深水处坠势略缓,
才趁机从漩涡中脱身;染红霞却无这等运气,一路被卷到了潭底,仗着绝佳的水
性与意志力死命冲出卷流,恰恰游到了瀑布背面,脱力趴倒在水岸边。
此地已无圣藻可食,碧火神功、鼎天剑脉虽是绝世的机遇,却非无尽神能。
耿照精疲力竭,休说带着染红霞,独自一人也游不出瀑布,拥着玉人倚壁歇息,
不觉沉沉睡去。
苏醒时天已大亮,阳光映入瀑布,却无法尽透水帘,宛若无数发光的水精珠
子被挡在雾墙外,光线欲穿不穿,一道淡细辉芒笔直射入洞窟,令人不觉有光,
却堪能视物。
染红霞没受什么伤,纯是气力耗竭,经过大半夜的沉眠,精神已复。瀑布后
的洞窟十分宽阔,高逾三丈,两壁乃至头顶的穹窿打磨得异常光滑,若非就在峭
壁之下,两人几乎以为是什么青石砖砌就的内室一类,即使是人造之物,也罕见
如此光滑的石面。
「这……这是怎么弄的?」她抚着光可鉴人的石壁喃喃道:「我房里的铜镜,
只怕没这墙面照得清楚。研磨到这般境地,要累死多少石匠雕工?」
洞窟内光照有限,仍映出她一身雪肌,曲线凹凸有致。染红霞自己都看得脸
红起来,回臂环住坚挺双峰,另一手却掩住腿心,殊不知此举看在男儿眼中,更
加诱人,如非要保留体力游出,怕要将她按倒在地,好生针砭一回。
耿照别过头去,稍稍抑下粗浓的呼吸,将注意力转到洞窟壁上。
诚如染红霞所说,这样的光滑不是做不出来,而是极为耗工。要将偌大的岩
窟四壁悉数打磨,怕连皇帝陵寝都无这般闲心。况且石壁上全无雕镂,有这等研
磨抛光的工夫,不如雕花漆彩,岂非更添华美?
除非……这般平滑如镜,正是建造之人的目的——思忖之间,染红霞赤裸的
长腿交错,踮着玉足往洞中行去,咬唇笑道:「走!咱们瞧瞧,里头有什么玄虚。」
耿照阻之不及,略一思索,赶紧追上前去与她并肩。染红霞俏脸晕红,小手一翻,
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柔腻滑软的掌心热烘烘的,一如她娇美动人的脸庞。
洞窟中气息流通,没有什么兽臭。地面亦都整平,无有崎岖,打磨得恰到好
处,不似青石砖滑溜冰冷,反而有着微妙的粗砾,赤脚踏行毫无刮刺,极微舒适,
拿捏又比镜壁更难。
耿照判断洞中并无野兽栖息,此间的设计是为了让人便于使用,连步道的触
感都考虑周详,没有埋设机关的必要,这才由着染红霞深入探险。奇妙的是:两
人走进三四丈深,壁上并无长明灯一类的设施,连放置火炬的铁架亦付之阙如,
洞内却始终有光。
他以手抚壁,发现每隔一段,壁面角度便有微妙的变化,赫然发现看似平滑
的洞壁穹顶,其实是由无数的曲折平面构成,非是一贯平整到底。「阳光经瀑布
照入,再由石壁交互映射,折入洞窟深处。」他比划着对染红霞说明。
「就像铜镜那样?」她露出佩服的表情,宛若小女孩见了什么新奇玩意。
「对。」耿照喟然道:「红儿,设计这个石窟的前辈,非是闲得发慌才精研
石壁的。接引日光深入洞窟,毋须烛照,实是了不起的发明啊!」
洞窟尽处是一座地宫,大小形状与圣藻池相若,穹顶、环壁无不精研出各种
的曲面,置身其中不觉有光,却无一处不明,蔚为奇观。中央矗了座三层祭坛,
全由白玉雕成,纹饰古拙,与水潭七柱相类,应是出于一时一地。
坛上有块半人多高的巨大水精,外壳光洁,已无共生之岩脉,晶柱角面却不
若寻常水精直锐,反有些圆润之感,倒像逐渐消融的冰块。会有这般联想,盖因
水精内并非纯净透明,而是布满烟痕似的丝丝霜白,虽无加工痕迹,总觉不是天
然之物。
水精顶端一枚狭长的六角凹孔,长约四寸、宽约一寸,就着凹孔往里瞧,深
度应在一二尺之间。怪的是水精状似透明,从外头却看不出中心有一道扁长凹孔,
令人十分困惑。
耿照见凹孔的形状大小分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看过,忽听染红霞叫唤:
「你瞧!」顺她指尖望去,赫见壁上刻着几行大字:「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过,江湖秋水多。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别日还相访,新醅且一抔
. 」旁边一行小字:「先饮于此,望君勿怪。僧五阴绝笔。」字迹苍劲,宛若剑
痕,明明深入壁中盈寸,转折却无丝毫凝滞,仿佛刻划者非于石上,而是硬面大
饼一类。
凝目细瞧,石壁下果然覆着一只半朽的木碗,外廓依稀可辨,怕一碰便要化
为飞灰。
染红霞怔望着壁上题字,不自觉地走上前去,纤秀的食指虚提,忘情比划起
来。自非水月停轩二掌院有临帖的雅好,而是这石刻字里行间剑气纵横,一钩一
捺胜似龙蛇,矫矫灵动、狂气逼人,直要破壁飞去,在她眼里实无异于剑谱,每
多沉浸片刻都有不同的领会。
耿照不敢打扰,陪她站了大半时辰,染红霞才如梦初醒,浑不知已过如许辰
光,轻叹一声,指尖按进「抔」字最末一点,喃喃自语:「这字……不是剑尖刻
的,他用的是指力。这般气势纵横、决绝无悔的剑法,配上刻石如泥的绝顶修为,
却要如何抵挡?」
耿照不懂「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的书画布局,
也看得出这幅字是一笔书就,其间毫无停顿,才能写出这般怒涛洪流般的气壮之
势,不禁点头。
「是啊,这位五阴大师的武功,简直是骇人听闻了。只可惜我见识浅薄,未
曾听过佛门中有这么一位高人,不知他过往事迹,否则缅怀前贤,当有更多收获。」
染红霞也未曾听闻过这号人物,蹙眉片刻不再伤神,继续往洞深处行去。
谁知越往内走,越是怵目惊心。地面壁间刀剑痕迹交错,似发生过激烈打斗,
处处遗有乌渍,却未留下残断的兵刃。交手双方修为惊人,造成的破坏也十分恐
怖,但所有狼籍到洞底的平墙前戛然而止,墙上既未染血,也无刀斫剑刺的痕迹,
与沿途的激斗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突兀。
耿照轻叩墙面,仔细观察平墙与洞壁的交界,从墙底抽出一片腐朽的袍角,
脏污腐败的布片上依稀辨得些许绣线,却是僧袍所用。「这片不是墙,该是一处
巨大的石门。」他抱臂沉吟着,对染红霞说明心中的推想:「五阴大师与对手缠
斗,好不容易将对手逼入这门后密室,便迫不及待将石门放落,其间不容一发,
才压住这丬袍角。」以那剑僧五阴的修为,若非对手与他旗鼓相当,无论是同归
于尽,抑或诱敌入瓮,断不致被机关石门压住衣袍,可见当时之危急狼狈,已顾
不上绝顶高手的气度风范。
两人将地宫前后搜了个遍,五阴大师却未再留下只字词组。耿照直觉开门的
机关或与祭坛上那怪异的烟丝水精有关,然而东掀掀、西按按,忙活半天,石门
仍旧动也不动,这才断念与染红霞离开圆宫,游出了瀑布。
染红霞见潭上耸立的七根白玉石柱,于日下莹然生辉,亦赞叹不已,端详片
刻,忽道:「我觉得这白玉柱顶,该是有其他物事的。玉柱不过是底托而已,非
是前人建造的本意。」
耿照昨夜匆匆一瞥,并未细思,经她一提,颇觉有几分道理。
这七根柱子当中,三根顶端有明显的断裂,耿照潜入潭中时,似见得有大块
白玉沉底,应是部分圮柱;另外三根虽未断折,其上却是光秃秃一片,柱顶有零
星破损,像被硬撬下什么镶嵌的饰件。
而最高的一根,同时也最靠近瀑布,兴许接近不易,保留最为完整;被飞瀑
日以继夜泼溅,侵苔格外严重,倒有大半爬满绿痕。耿照本以为柱顶的墨渍是爬
藤一类,仔细观察,才发现是锈蚀严重的铜绿。
——这么一来,红儿的猜测便说得通了。
玉柱顶端本有铜座,安置雕像之类的物事。上好的白玉相当耐久,便是放上
千百年,也不致自行折断,恐怕是有人觊觎柱顶珍宝,才从中破坏白玉柱。
水潭边有幢破旧的茅顶房子,不过两丈见方,一眼便能看穿门户,夯土为墙、
编蔺为牖,里外多见黄油竹横陈垂落,不知是简陋的家具抑或篱笆窗格,总之已
难辨原貌,是货真价实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后树木生长茂盛,渐渐侵入人居,在丰沛的水气滋润下,连翠绿的爬
藤都长得特别好,顺着树盖枝桠垂覆茅顶,张牙舞爪缠作一处。若非如此,茅草
房顶早已烂光塌陷,远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状。
耿照以为是五阴大师修行的草庐,推开爬墙虎纠结的竹门,才发现其中并无
经书一类的物事。「除非五阴大师当过打杂小厮,」染红霞指着屋墙一角,笑道:
「这儿应该不是他老人家的居所。阿弥陀佛!」
夯土墙上挂着一袭爬满蛛网霉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仆役式样。这样的装
束连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着。这屋子住的非是大师本人,而是
服侍他的僮儿。
但五阴大师已死于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了哪里,如今安在哉?
既见屋舍,代表附近可能有人,染红霞纵使胆大,也不愿再赤身露体,勉强
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间以带子束起,裹出结实紧致的蛇腰。男子袍服宽大,毕竟
不能尽掩曲线,套着红靿靴的一双裸腿在衩间若隐若现,襟里雪乳都挤出一条深
沟,依旧无法将整个胸口遮住,峰壑并现,更教人难以移目。
这还不是最恼人的。
耿照身量与她相近,但男儿肩膊较女子为宽,一合袍襟,肩上缝线都快落到
她上臂间,袖管垂过指尖三寸余,布料吃水更沉,两只肥大的袍袖往地面滑坠,
襟口如剥柚一般往两边开,露出大半颗雪白乳球,只差没插上「欢迎采撷」的草
标,便要卖得断市。
比之一丝不挂,这种半遮半掩的奇装异服又是另一种眼福。
耿照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声,兀自苦苦忍耐。
染红霞一咬银牙,撕下袍襕权充系带,把袍袖卷至肩头,用带子缚起,如此
不但裸露出欺霜赛雪的莹润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状,遑论撕去半截
的下摆,长度只到膝上两寸,行动间大腿一览无疑,令人血脉贲张。
「这下连打架也不怕了。」她满意地活动裸臂,肩膊一转,乳峰上下弹撞。
由正面看来,衣中仿佛有两颗弹性绝佳的乳球彼此挤溢滑动,轮廓鲜活。幸好染
红霞自己瞧不见,否则宁可换穿霉烂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两人出了茅屋,一边寻路,顺便摸清所在。此地四面都是峭壁,乃一处洼谷,
大致的地形一望即知。谷中地形平缓,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树丛侵占,饶是如此,
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侧,日犹未中,推估不超过两个时辰。
距水潭约莫盏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台,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
既无屋墙,也无梁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伟础石而已。环绕高台外围则有三座房
舍,石墙楹柱,甚具规模,非是潭边的夯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朴,虽不似石
柱的雕饰洋溢着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远,或逾百年。
石屋虽古,木制门扉却是明显是后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过就是几十年间,
门上无环钉之设,就是削木适框、因陋就简,勉强遮挡风雨而已,与石屋的严谨
坚固全不相称。
第一间石屋前竖了根木桩,削平的一面刻着「无生道场」四字,像极洞中五
阴大师的手笔,却多了股杀伐戾气。耿、染二人俱研刀剑,猛见桩上刻字,心头
「突」的一跳,手不觉移向腰畔,才想起未携兵刃,额际微微渗汗,相顾无言。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推开摇摇欲坠的半朽门扉,率先跨入石屋内。
此间果是五阴大师修行之所在。布满厚厚尘灰蛛网的屋内,随处可见蒲团、
袈裟等僧侣常物,架上堆满经卷。耿照以为是佛典,拿起一本吹开积尘,信手翻
阅,见书页上以熟悉的遒劲字迹写着:「……七月初五。悲田吾友忆女成狂,始
信宝刀生肌活血,威能绝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慰生侄女躯壳之不腐,
容色如生,已是宝刀奇能之极;乳香没药亦不坏肉身,彼可作不死药乎?嗔痴害
人,眛乎灵智,莫甚于此。」
「这是……」染红霞凑近略读,凛然道:「五阴大师的手札!」
耿照点点头,阖起书页,双手捧过头顶,虔诚祝祷:「我二人误入险地,望
大师有灵,指点生路,非有意窥探私隐,冒犯之处,大师莫怪。札记中若有大师
未竟之心愿,不违侠义道、不干天理者,待我等离开此地,必定尽力为大师完成。」
染红霞闭目合什,低声道:「自当如此。」
适才看着的那页,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着,耿照逐页翻去,忽见一页写道:
「为引宝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杀孽,谷外十里内几无人家。端溪张姓樵子育有
一女,年方十四,与慰生侄女近似。劝喻再三,令其早避,莫……」那「莫」字
的最后一点忽然破开,仿佛执笔之人用力一顿,绽墨如迸血,秃笔几乎戳穿纸页。
隔行的墨色明显不同,落笔多是干皴,字迹潦草:「……迟矣!一家五口,
无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数,吾友自阎王手下活人无算,今系还乎?若
是,吾杀人盈百,满手血腥,独救不还一人耶?悠悠苍天,曷此其极!我欲放落
殊境石,封闭三绝谷,唯念白骨陷坑之奇,不应绝于我辈,沉吟反复,犹不能决。」
染红霞小声诵念,不觉皱眉。「看来五阴大师有位医术高超的好友,为救女
儿走火入魔,杀害许多百姓。这里反复提到」宝刀之能「,难道谷里本有一柄救
人的刀?既要救女,又何须杀人?」
耿照心念一动,蓦然省觉,诸般线索自行贯串起来,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头绪;
未及放下札记,急道:「糟糕!咱们快去瞧瞧!」不由分说,拉着染红霞便往外
跑。
染红霞被拖着一路狂奔,冲过毗邻的第二间石屋,瞥见门楣上悬了块大匾—
—说是匾额,其实是将粗木剖作两截,削去圆背并排钉起,粗略制成的一块大木
排——上书「救活斋」三个大字。
乌浓的墨色深深吃进了木纹肌理,即使表面凋朽严重,题字之出入收放、俯
仰向背,依旧顾盼生姿,落笔之人竟写得一手沉着飞翥的上佳翰墨,与五阴大师
那出自草莽、全不讲章法,戾气逼人的森寒剑字绝不相同。染红霞暗忖:「这该
是那位忆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救活斋、救活斋,医术通神,又如此宝爱女
儿的一副心肠,怎就成了滥杀无辜之人?」见屋门被铁链死锁,院墙中隐约飘出
一缕异臭,既似尸腐,又有几分血腥味,混合药气,令人作呕。也不知是不是先
入为主,同样的蓝天白云下,但觉这铁锁圈牢的「救活斋」上罩着一圈黑气,其
中阴风怒嚎,似有无数冤魂交代,说不出的恐怖。
第三间石屋相距甚远,不在耿照的必经路上,屋前无桩无匾,不知其主。两
人越过了大片的荒烟蔓草,来到谷中另一侧的峭壁下,耿照喘息未定,仰头一瞧,
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染红霞望着眼前巨大的石门怔怔发呆,半晌伸手欲抚,又觉半点也不真实,
玉指始终按之不落,虚悬在诡异的斜纹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三丈、宽约两丈的石门,像在峭壁挖出这般尺寸的凹槽,然后
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门非如瀑布圆宫的内壁般、光滑如镜的一片,而是由宽约两
尺的石条斜向交错,宛若一面巨大的竹席嵌于峭壁,石条与石条的拼接处连片薄
钢都塞不进,只见其缝,却几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红霞未见过这样的工艺风格,怪异到几乎不像存于此世之物——哪有石匠
会制成这般诡物?拥有拼嵌不容一发的绝艺,何不刻龙镌凤、雕錾栩栩如生的壮
阔浮雕,而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斜纹线条?
「这……这是……」
「这便是手札里说的」殊境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瘫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
「发动殊境石后,三奇谷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白骨陷坑——就是那个瀑布
里的石门密室——的密道,将齐被万斤石门阻断。这」殊境石「机关以水力发动,
被设计成只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开启——」忽一跃起身,虎吼着对
石门连发数掌,打得掌心殷红如血、肿胀欲裂,却难撼动分毫。
「可恶……可恶!」
他旋腿扫飞大片草叶,失足坐倒,「碰!」一拳轰在门上,打得指节青紫迸
血,满是挫败的面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恼。
染红霞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踌躇片刻,说的仍是心中最大疑问。
「你是怎么知道……」
「我听人说过。」少年把头埋在双手环抱的膝盖间,声音十分疲惫。
关于这里的一切,他早听蚕娘前辈说过许多,尽管她一次也没来过。
讲给蚕娘听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即使他已离世许久,蚕娘却从来没忘
记那个笑起来开朗傻气、耳垂又厚又软的笃实少年,他那总是随遇而安逢凶化吉
的柔软心肠,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伟大梦想。
三奇谷,白骨陷坑,还有号称罕世圣器的宝刀「珂雪」……这里是三十年前
一段武林传说的起点,传说的名字叫胤丹书。
无论敌人还是朋友、喜爱或憎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认:「鸣火玉狐」胤丹书
绝对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远比杀人要多;武功虽高,却从不说教,
就像毗邻数十年的乡下好邻居,容易相处得令人伤透脑筋。
五阴大师原本并不是和尚。至少在蚕娘的故事里不是。
他还叫「死魔」盛五阴时,是那个时代天下间剑法最可怕的顶峰候选之一。
手札自谓「杀人盈百」,约莫是五阴大师出家之后修养心性,戾气大减,虚怀若
谷,只算了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纵横天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剑
下怕未寄着上千条含恨冤魂!
其佩剑「无生」留在为他剃度的祇物寺中,白玉京被异族铁蹄踏平、残垣付
之一炬,无生剑辗转流落至央土名剎雪舟寺。迄今剑上暗红未褪,每逢月夜便即
鸣动,似嚎叫着欲饮人血,须高僧日夜诵经方得稍稍压镇,被认为是当今世上数
一数二的寄魂凶剑,已生煞灵,绝非死物,可见其戾。
而救活斋的主人「医怪」袁悲田,为使死去的女儿复活,不惜坠入无间,由
万家生佛摇身一变,成为滥杀无辜的恶鬼。
讽刺的是:盛五阴前半生动辄开杀,割血饲锋,淬炼剑煞;非爱杀生,而是
毫不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极狷极,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凶剑无生」
的骇人传说。老来却为了阻止陷入疯狂的好友,不惜放下万斤殊境石,与袁悲田
同葬白骨陷坑内,令人不胜欷嘘。
东海七大派剿灭狐异门时,杜妆怜是力主杀尽的激进派,惨绝于「红颜冷剑」
下的狐异门人不计其数,梁子结得极深。其时杜妆怜年轻貌美,锋头又健,遂有
些风言风语,说她对胤丹书怀有情愫,无奈胤为人正派,与妻子胤野鹣鲽情深,
并不理会,多半伤了这位少女掌门的自尊,遂惹来杀机报复。
此说固然无稽,当年却闹得满城风雨,毕竟知情者寡,好事者众,一知半解
乃至一无所知之人,往往最爱附会议论,跳出来大做「公评」,实则盲目地助长
了流蜚,积非成是。杜妆怜由此益恨狐异门,将其门下杀了个清光;影响所及,
水月一脉不言七玄之事,东海武林亦多避谈胤案,染红霞江湖阅历虽丰,对胤丹
书却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书离开三奇谷时,盛五阴为缠住袁悲田,不让陷入癫狂的挚友
伤了后生,才启动封谷机关,放落万斤石闸。胤丹书成名后数度返回谷外,试图
破坏闸口石封,救出两位亦师亦友的前辈恩人,可惜以狐异门之强,仍旧无计可
施;求教于马蚕娘,也无启封良策,引为毕生至憾。
耿照在手札里读到「三奇谷」、「白骨陷坑」等字样,才将壁刻的「僧五阴」
与死魔联想在一块。应是胤丹书说与蚕娘听时,并未特别提到五阴大师出家,在
蚕娘的见闻印象之中,盛五阴便只是出离剑葬、吹毛片血的「死魔」,是凶剑无
生的剑主,杀人无算的魔头,哪里想到他做了和尚;转述耿照,也只说盛五阴。
而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绝境死地。
是连蚕娘前辈、胤丹书、五阴大师、「医怪」袁悲田等绝顶高手,也出不去
进不来的隔世之地——难以言喻的绝望与挫败攫取了少年,久久不能平复。
幸而他禀性务实,不惯怨天尤人,闷坐之际臂侧骤暖,靠来一抹圆润香肩,
女郎柔嫩的面颊轻枕着他的肩头,鼻端嗅着她襟口溢出的温香,耿照心中一凛:
「我若绝了出谷的念头,红儿还能依靠谁?」奋力打起精神,强笑道:「我们先
回大师屋里,再找东西填饱肚子。说不定札记中藏着线索,总有法子出去。」
染红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静平和得多,一点儿也看不出颓丧的模
样,挽着檀郎手臂柔声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样。你说胤丹书的故事给
我听,好不?我没怎么听过这人,想多认识些。」
耿照来了兴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过你师父的部分好了。杜掌
门杀了不少狐异门之人,逼得胤先生横剑自刎,蚕娘说起她来,可没什么好话。」
说到这里,心中隐生不祥:「既是如此,蚕娘又为何要传授红儿天覆神功?」
染红霞不知这许多计较,抿嘴笑道:「跳过了也好。你要是说我师父坏话,
我不只不爱听,以后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动,又补上一句:「也不许说本门和
我师姐的坏话。」
「我同代掌门交情可好了,干嘛说她坏话?」耿照大笑。
染红霞知他说的是反话,不禁莞尔。两人并肩挽手,信步往无生道场行去,
沿途耿照说了胤丹书崛起的传奇,以及他说服七玄捐弃成见、携手团结,与七大
派共赴妖刀之难等。
据蚕娘的说法,胤丹书得她传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奸人陷害坠入深谷,
误打误撞闯进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阴与袁悲田于密室中对峙,解了二人的逼命之
局。其后各种奇遇,自不在话下。
其时袁悲田心智犹未全失,时好时坏,一旦发狂便出谷杀生,带回尸体炮制,
欲使之活转过来——这当然是绝无可能之事。他的爱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离
开三奇谷闯荡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为的正是寻求复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术啦。」染红霞蹙眉喟叹:「旁人倒还罢
了,这位袁前辈号称」医怪「,五阴大师盛赞其术,岂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
能强求?这实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为三奇谷里藏有一样稀世珍宝,早已超越人识所知。以袁前辈之能,
会生出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正是因为亲眼目睹过这项珍宝的奇能,才紧抓着一
丝希望不肯放弃,终至走火入魔。」
染红霞与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动,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来想象不出那是什么,不过现下已有眉目,大致能猜到。」耿照
正色道:「蚕娘前辈说,胤丹书闯入白骨陷坑时,在坛上发现一名容颜绝美、全
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阔刃长刀笔直插入腹中,就这么钉在一块石头上。那姑娘
面上不见一丝痛苦,被刀刃贯穿处也并未出血,像熟睡一般,总之美得不似人间
之物。」
◇◇◇
那刀身宽约四寸,厚近一寸,截面似是个拉长压扁的六角形,通体发出璀璨
耀眼的苍蓝光华,光滑锐利的角边吹毛可断,质地无比坚硬。刀柄形制古朴,前
所未见,拙重的雕纹犹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铜古器,表面残留着零星的金箔,衬与
斑剥铜色,与发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强烈的对比。
刀上蓝光一映,更显出少女的肌肤洁白光滑,无一丝斑痕,连柔肌上的纤细
毫毛都能清楚望见,连带使得细小却浑圆尖翘的鸽乳、饱满隆起的雪白阴阜……
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实。胤丹书被少女纯洁无瑕、却又散发着女子魅力的胴体吸
引,着魔似的走上前去,却不敢伸手触摸;回过神时,双手已握住了刀柄。
——是这把刀「定」住了这位姑娘。
不知为何,他心中冒出这样的想法。
石上少女肤光柔润,肌肤富有弹性,面色红润,小嘴无论是形状或色泽都像
极了新鲜的樱桃;然而那双盈握的小巧鸽乳却未有起伏,琼鼻之下毫无气息,连
身体都感觉不出一丝温热。
「她」不可能是尸体。世上怎会有这般娇艳动人、柔软富弹性的「尸体」?
一定是这刀上有妖法,是它将姑娘定住不动,落刀之处才没有皮开肉绽,鲜血成
流。一定是这样!
「姑娘放心,我来救你了!」
性子温和近乎温吞的少年不知哪来的勇气,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咬牙运劲,
施展新学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阴功诀,猛然拔起长刀!
◇◇◇
「这」热血上涌「,听着怎么像」兽性大发「?」染红霞睨他一眼,唇菱微
抿,似笑非笑。「你们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样。下流!说故事给你听的前辈,
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丝不挂的模样么?」
耿照脸一红,叫起撞天屈来,再三保证没有添油加醋,真是胤丹书多看了姑
娘几眼,不是他看的。染红霞忍笑道:「想来是医怪前辈的苦命女儿,闺名」慰
生「的便是。这刀真特别,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亲眼见得,我
实是不信。」
「我见过啦。」耿照敛起嘻笑之态,肃然接口。「或说那刀的」其他部分
「,我已在藻池底见得。刀身材质的神奇作用,你我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决计不
会有假。」
染红霞会过意来,不禁睁大了杏眸。
「圣藻池底的结晶!」
「正是。结晶上头,被人取走了最大最长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迹尚在,应是
做成了这把奇刃。」
耿照叹了口气。
「胤先生发现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布地宫中的白玉祭坛,故事里提到她身
下的大石头,恐怕就是那块烟丝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狭槽十分眼熟,一时想不起
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与异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面极为相似,看来那水精本就是」珂
雪「宝刀的刀座。」
染红霞心想:「原来刀的名字叫」珂雪「。」为免显得孤陋寡闻,便未接口。
珂雪宝刀最终没能令袁慰生死而复活,但胤丹书的到来,却为三奇谷的死水
注入了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虽不能因此愈可,偶一苏醒时,神智
却异常清明,对胤丹书自况:「昔年我艺成出三奇谷,一心济世,在南方建立」
尸毗山庄「行医。某日,本着佛家割肉饲鹰的精神,救了一名大恶人,并加以照
看庇护,希望劝他苦海回头,改过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狞笑:」佛欲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谁人手段高。
我的恶道比你的仁道高明,你唯一可恃,不过医术而已。此际罢手不救,便算你
赢了,否则终是我赢。「我不以为意,仍尽心救治,岂料却种下恶因,祸延无辜。
「那人伤愈之后远走高飞,沉潜多时,江湖上许久不闻其劣迹。我当时还沾
沾自喜,以为度化了一名祸世恶魔,功德无量,时常对妻子说起。
「谁知那厮趁我外出行医,率领徒众血洗辟支山摩诃海,杀尽山庄上下百余
口,我的爱妻尤为凄惨,死前受尽凌辱,遗体……遗体四分五裂,惨不忍睹。那
恶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着一丝盼望,忍悲尽力追踪,沿途与恶人的手下缠斗,
杀尽其党徒,始终没逮到正主儿。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那厮狡猾至极,我本领用尽,仍无法救出小女,再顾
不得江湖规矩,千辛万苦觅得贼踪,暗夜偷袭,趁他熟睡无备重掌一轰,打得被
甬里骨爆如炒栗,血如泉涌;掀开一看,竟是慰生。那厮……设计我亲手打死了
女儿。
「我发起狂来,只记得满眼赤红,见什么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时那厮已被
我打得只余一息,口里溢着血沫子对我笑道:」袁大夫,最后是我赢啦。你这个
月里杀的人,比我这辈子加起来要多得多。你的佛救不了你的妻女家人,想想是
什么让你报了仇?「
「往后,每当我剥夺性命时,总会想起他的话,下手便不犹豫。起初只杀些
飞禽走兽,后来觉得毕竟不是人,参照有限,杀都杀了,不如找人实际。杀得一
个两个、三个四个……渐渐没有知觉,与宰杀禽兽并无二致。」
蓬头垢面、风采不再的癫医叹了口气,闭目道:「我前半生自认生佛,后半
生却沦为杀人狂魔,足见苍天不仁,佛魔不过反掌间耳。你的道,能在上天背弃
你时,仍坚持走下去么?」
蚕娘说这段故事时,口吻既哀伤又惋惜,却又隐有一丝骄傲。兴许在她眼里,
胤丹书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没有背弃他的善道,被翻脸无情的命运与他人的恶念
击倒,较「医怪」袁悲田这样矫矫不群的人物更高。
五阴大师的手札也提到尸毗山庄的惨事,不知是出于对挚友的悯怀,未曾细
问,抑或当时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说不明白,关于此事的记载甚是简略,远
不如蚕娘转述。
耿染二人回到无生道场,翻查架上成堆札记,找寻出谷的线索。耿照手上那
卷,只记到袁悲田发病越来越频,为防胤丹书独居落单,被突然发狂的袁悲田打
了个措手不及,让他从潭边搬迁过来,与五阴大师同住——「原来那屋子是胤丹
书在谷中的落脚处。」染红霞诧道:「墙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了。怎么他原本是
仆役出身么?」
「嗯,狐异门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贵贱之分。我记得他是执役……等等!
这里提到」疗伤「——」
耿照飞快往回翻,视线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了,袁前辈的心疾,五阴
大师无法以内力为其镇压,直到胤先生入谷后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
让袁前辈清醒的时间再长些……这儿说的」朱紫交竞「是什么意思?」
染红霞于武学的见识远胜过他,顺口解释:「所谓」朱紫交竞「,就是百家
争鸣之意,指不同派别的内功相互激荡,利用先抑后扬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长,
收效倍于独自摸索修练。」
耿照听得懵懂,脱口道:「就像双修那样?」
染红霞俏脸倏红,咬着嘴唇轻轻打他一下,嗔道:「双……你哪儿听来这些
不三不四的东西?没正经!」耿照省起差点说溜嘴,惊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红霞
自己也羞得厉害,小脑袋瓜子里一下热烘烘的没转过来,未加追问,让他逃过一
劫。
耿照早把什么「出谷后据实以告」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狠咬了舌尖一下,用
疼痛来提醒自己:以后打死都不能在她面前提到「双修」二字,遑论与其他女子
双修!否则依红儿一板一眼的性子,一剑劈死他还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觉得污秽
鄙夷,从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了还难受。
染红霞定了定神,终是多年代师传艺的旧习盖过了羞赧,略抑脸红心跳,变
着法子解释给他听。「喏,你练剑……嗯,或是打铁,有时用力过猛了膀子酸疼,
是该让它比平时多歇会儿么?」
耿照想都没想,一径摇头。「多歇上半日,怕那条膀子要疼三天。不如略加
劳动些,虽比平时不适,待酸痛消去,臂膀益发强壮。」
「这便是」先抑后扬「,朱紫交竞之法了。」染红霞笑道:「于内功修练一
节,故意先替自己制造若干阻碍,最好是势均力敌,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
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见的方式,便是找个出身、门派互异的同修,彼此相克相生;
一旦摸对了门路,便能突飞猛进。」
耿照恍然大悟,头一个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与岳宸风。
两人碧火功有成,明栈雪察觉岳贼颇有异心,仍不肯离开,一直到岳宸风实
力大进,明栈雪饱受威胁——以她的话来说就是「想动手已迟了」——才飘然远
去以图自保,其中缘由耿照始终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断不致如此胡涂,要说贪
恋双修好处,又有违她的性子。明栈雪可不是会被床笫欢愉冲昏头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竞」推想,一切便说得通了。
《虎箓七神绝》与《天罗经》俱是绝学,同样包罗万有,均收录了拳掌轻功
等诸般技艺,可说是势均力敌的两套武典,然而质性相异,七神绝刚猛绝伦、天
罗经阴柔刁钻,正是「朱紫交竞」的绝妙例证。明栈雪迟迟不走,就是要利用这
羝羊触藩的危险张力逼迫自己提升;反过来想,也能解释岳宸风何以一日千里,
进境惊人。
「道理说得轻巧,实际却没这么简单。」
染红霞见他若有所思,侃侃续道:「你想,若只单纯为增加修习的困难度,
径砍树木山石,抗力岂非更强?也不见有高手从深山老林中源源涌出,关键在于
这个抗力拿捏不易,过了伤筋折骨,不足又白费辛苦,不如本本分份勤修苦练,
好过投机取巧地钻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门的剑术教席,结论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论之上,指点迷津
还带端正态度,里外兼修,绝无阙漏。耿照老老实实听完,不敢吱声,只差没把
双手放膝上。
染红霞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拿起另一部手札,低头翻阅。
此卷与耿照手中的前后相接,写的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阴大师指
点胤丹书练功,合两人之力为袁悲田理气宁神、调复心脉的记载,提到盛五阴早
年以「三藐三菩提大法」与袁悲田「三因极元圣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离谷
闯荡,写下一页武林传奇。
及至皈依佛门,五阴大师才发现自己练错了,把号称「无上正觉宝典」的佛
门绝学,练上了杀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欲自废武功,祇物寺住持却淡然道:
「迷途正途,俱在脚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盛五阴大彻大悟,又把一身阴
狠迅辣、百变千幻的三藐三菩提大法,如击磬鸣钟一般,老老实实、毫无花巧地
练回了无上正觉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层楼。若非如此,也不能稍胜袁悲田一筹,
经年囿于谷中,以免伤人自伤。
耿照被札记吸引,除寻求出谷之法,亦为染红霞着想,欲多了解天覆神功修
习的情况、有无遗患等,尤其「梦中发动」一节,不知是宵明岛武学皆如此、胤
丹书亦有之,还是蚕娘弄出来的新花样。
染红霞不知体内的奇寒真气与胤丹书系出同源,读到五阴大师的评注,说天
覆神功「其质玄阴而不损不益,中正平和,更胜极阳刚气。惜小子囿于修为,权
以六阴之功,暂替九阳极数」云云,心念一动,掩卷沉思。
「怎么啦?」
耿照半天没听见动静,诧然抬头,恰恰迎着她凝眉细考的娟秀面庞。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红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三奇谷中止有三
人。五阴大师为救胤丹书,同时与发狂的袁悲田做个了断,这才启动机关。如此
圆宫壁上石刻,却是写给谁看?」
耿照还以为她为何事烦心,不觉微笑。「那诗未必是同一时间写的,当时情
况危急,哪有这份闲心?依我看,兴许是更早前便已写就,五阴大师本是剑试天
下、快意生杀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写完饮罢,把木碗一扔,没想过要收拾,
便一直留到现在,不是真的诀别酒。」
染红霞不与他说笑,正色道:「我也是这么想。由诗文推断,不是写给后辈
如胤丹书;对朝夕相处的好友袁悲田,又显得过于矫情。我读大师手札,不觉得
他是这样的人。但诗中说」君子意如何「,却是对平辈同侪的口气无疑。」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纠结于此,染红霞话锋一转,示以手中卷册。
「你看这行」权以六阴之功,暂替九阳极数「。胤丹书的天覆神功虽是绝学,
但当时修为不够,无法发挥所谓」九阳极数「的效果——这里的」九阳极数「,
指的又是什么?」
「说不定是某种阳刚的武功?」耿照反应极快。
「三三得九。」九「是数极,也是三个」三「。」染红霞进一步引伸。「五
阴大师用了」替「字,代表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门武功,比胤丹书的天覆神功更适
于压制袁悲田之患。这门心法的名目里,可能也有个」三「。」
耿照摊手苦笑。
「要符合阳刚、内功等条件,我只想到李寒阳李大侠家传的《三省功》。」
「道门中亦有一部《形神三一大法》,可能是五阴大师原本所想。不过这不
是重点。」染红霞睁大美眸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预期中的惊奇反应,不免有些
失望,急道:「你没发现么?袁悲田时疯时醒,最少也有几年的光景。一旦功力
不足的胤丹书要离开三奇谷,五阴大师便不得不放落万斤石闸,以免袁悲田重入
江湖,酿成巨灾。如此在胤丹书之前,是谁与他连手镇住了袁悲田?」
耿照猛地省觉。
「你的意思是——」
「三奇谷、三座石屋,九阳极数、朱紫交竞……还有石壁上对象不明的题诗,
在在说明一件事。」染红霞正色道:「五阴大师的同修,不止」医怪「袁悲田一
个,三奇谷之内,自始至终都是三个人。那第三人究竟是谁?如今……却在何处?」
第百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
为释心中疑惑,两人连袂来到第三座石屋。屋前如五阴大师之「无生道场」,
原也立了根粗桩,却被拦腰削断,残桩突出地面不到一尺,上头仅余半个「电」
字,左侧还拖着一撇,两头并未相连。
染红霞抱臂托腮,灵光乍现:「莫非是个」庵「字?」耿照识字有限,伸指
虚写个「庵」,越看越像,双掌一击:「有理!红儿,你真是聪明。」
染红霞被赞得脸烘耳热,小脸晕彤彤的,嘴上却不肯让,咬唇佯嗔:「你这
话听着倒像长辈夸奖,教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这
年头,怎么连夸人也有事!莫非「聪明」二字别有寓意,惹她不欢喜了?
「你先喊了红……才夸人,好占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过必改,绝不拖泥带水。「下回我要夸你,便喊你」二掌
院「好了。」染红霞原本还忍着笑,一听俏脸沉落,咬牙道:「你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欢他这样叫,赶紧改口:「不敢不敢,我说着玩的。下回,
万一我又想夸奖你,一定不喊你」红儿「,喊……喊」红姊「好啦,听来一点不
像长辈的口气,绝不占你便宜。」
染红霞被那句「万一」逗笑了,噗哧一声,霎时如春风复来,雪靥更添丽色,
看得耿照微微发怔,一脸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开着玩笑,
我同他呕什么气来?这下倒好,气氛弄僵不说,还平白给叫老啦,当真是咎由自
取。」
其实染红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里,红儿俏美可喜,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并
未往心里去。虽说如此,毕竟是她起的头,尽管懊悔,却拉不下脸说软话,犹豫
一下,伸手挽着他径推门扉,细声道:「咱们瞧瞧去。」衩间伸出一条雪酥酥的
结实长腿,率先跨过破败的高槛。
第三间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惊。
石屋前后三进,有厢有廊,无论斗拱、屋梁乃至门扇窗牖,形制均近于今时,
年代明显较无生道场、救活斋更晚,规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间,所有
木造的部分都经过油浸之类的防腐处理,不仅形状完整,机能亦都健全,没有缺
门烂窗的现象。
而如此规模、堪称「宅院」的建筑里,仅有居间的大堂置着几把桌椅,连床
都没见,所有房间无分大小,其中仅有一种家具,就是书架。堆满竹简帛书的书
架,堆满经籍卷册的书架,倾倒毁坏的书架,空空荡荡的书架……
时光似乎一进入院中便悄悄静止,空气里悬浮着木竹卷纸的微腐气息,连一
丝微风都感觉不到。屋外的鸟叫、远处瀑布的轰隆声响,俱都被挡在高墙之外。
院墙内似乎该有几株粗老梧桐,夏日里浓荫与雷响般的蝉鸣,更能衬出此间的悠
远静谧……但别说是树,院中连一片裸出石砖的泥地也无。这是为了避免植土蕴
含湿气、缩短藏书寿命而做的设计。
两人自然而然都没作声,携手行望,屋内半数房间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
后半部,毁损的状况也格外严重,室内积尘盈三寸,连门扉都不易推开。耿照试
着打开一间,涌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场雪崩,两人灰头土脸奔回廊庑起处,掩鼻待
弥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继续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开门的念头,反正镂空的窗格仍能略窥室内情景,后进里空
荡荡的,书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动的久远以前,此处便已废弃,
衰败得特别厉害。
流影城也有这样的书库,规模更大,耿照经常出入,并不陌生。「这儿不像
有人住的模样。」他叹了口气,抬望着几乎迭到横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简,喃喃道:
「红儿,说不定咱们想错啦。这座大屋是库房,用来贮放经典,并没有第三位同
修的前辈。」两人置身左厢头一间房,这儿距中堂最近,屋内保存的情况几乎是
最好的,才特别选它一探。
染红霞摒住呼吸,凑近书架仔细观视;绕行几匝,嫣然一笑。
「叫」红姊「。」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隐有几分得意。这神情在宝宝锦儿
身上司空见惯,每当恶作剧得逞,又或打着什么坏主意,总能见到这样的淘气慧
黠,于稳重的染红霞却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会过意来,笑道:「红儿有什么发现?」
「是红姊!」染红霞义正辞严纠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
纤指之所至,比着「道门武部之七」几个小字,字迹大开大阖,宛若剑痕,
较瀑布石壁的题刻略显稚拙,遒劲亦多有不如,但确是出自五阴大师的手笔。
顺着染红霞的引导,他又在隔壁书架发现「儒门武部若干」的墨字,与救活
斋题匾如出一辙。袁悲田书法造诣极佳,全无五阴大师两处字迹的生熟之别,更
是好认。
「证据」却在第三座架上。「释门武部」的记号,来自一个全然陌生的笔迹:
袁悲田之字近于行草,笔势飞动、骏迈昂扬,此人却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丝不
苟,可比雕版。
耿照没学过书法,说不出两者的区别,但屋外木桩的半个「庵」字亦是端正
的大楷,总不会是袁、盛突然转了性子,写出截然两样的笔迹。如此染红霞推论
有据,在胤丹书闯入之前,谷内确有第三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与二人平起平坐,
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这人离开后,所有形迹亦随之消失,一如被拦腰削断的木桩。是这位高人亲
手抹去,还是五阴大师、甚至是袁悲田所为?三人最终是不欢而散,抑或另有隐
情?
「由石壁的绝笔诗看,至少五阴大师并无芥蒂,诗里的口气十分平和,还是
颇安慰人的。」染红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两句,连
连点头。「说不定竹简里会有线索。」
两人合力搬下几摞竹简,摊在地面展读。
耿照拿的是「道门武部」,竹简的刻字面腐朽得厉害,保存的情况远比想象
中更糟,以石屋之干燥通风,灾情似不应如此惨重。他连换几捆均不能读,恰迎
着染红霞凝目投来,显然她拿的「释门武部」也是一样。
两人拍去掌灰,满怀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浊气,打开咿呀乱响的
陈旧窗牖通风,所幸窗轴还算结实,并未应手脱落。阳光射入斗室,映出窗边几
上几把烂掉的大毫、被石砚压着的几枚布包模样的物事,还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
片。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是拓印!」指着层层蛛网披覆的布包,对染红霞解释:「这布包便是拓印
用的拓包,瓷碗是拿来贮装白笈水的。在竹简的表面先涂抹白笈水,覆上纸张以
毛笔敲打按压,使纸张陷入阴刻凹痕之后,再以拓包蘸墨轻压,如此便能将字拓
于纸上。」
白笈是补肺止血、消肿生肌的药材,溶于水中,便如稀浆般具有黏性,用来
隔离铭碑与拓片,乃拓印必备之物。竹简不比石刻,表面涂上白笈水,纵使拓完
后仔细清理,仍不免有残积,将使加速木竹之腐;况且,以此地竹简之多,要悉
数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们回头细细清理。
竹简被遗留在此,事主从一开始便只打算带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大
捆竹片任其自腐,说不定也在预想之内。
假设拓印与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阴大师等来到三奇谷前便已离开,那么
当年袁、盛与那神秘的第三人入谷之初,面临的可能是更狼籍不堪的破败景象。
能将竹简分道、儒门等开架收藏,代表他们起码看懂了内容。
耿照与染红霞夺门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间房里找到了满架的簿册帛书。
每一层的卷册底下都压着裁成长条的布帛,同样是三人的笔迹,详注「道门
武部一至十三,其中二、六、七毁,三阙甲戊庚,四阙寅卯午亥」之类。其中盛
五阴所写最是直略,用毛笔与用炭枝全无分别,狂简潦草,字迹可说是丑陋。
袁悲田则像是觅得了发挥的舞台,率情纵意、用笔俊迈,每条帛布都写如法
书一般,或长或短,即兴发挥,不拘一格。染红霞幼时随府里的西席先生临过几
年帖,知此人造诣着实不凡,能写这一笔好字,怕连翰林也做得;只是分类用的
压条照他这般写法,难免苦了索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三人写得最多也最好,字迹工整端方,大小几乎一样,内容的
格式统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来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经手之拓片,其后多附有拓片内容的楷书誊本。竹简所
刻不是篆体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类,以染红霞之所学,能目者十不过一二,
耿照更看似天书一般,但见满帛的蝌蚪乱爬、小人打架,如坠五里雾中。
他俩到这时才明白,非是释门武部的竹简特别多,帛册为其余两门的一倍有
余,而是这第三人勤奋,不但拓下简书,还以标楷重新缮录于后,耗用的纸张布
帛,自然胜过盛袁二位。
两人各取长帛展读,片刻不约而同抬头,四目交会,浑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满载武功心诀,约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绝强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题为
《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记载一门名为「摧破义」的重手法,教人转动体内七
轮,练出无上金刚神通。帛书有云:「召一切烦恼恶业鬼神于掌中,剎那摧杀!」
威能若此,堪称绝大杀器。
然通篇所述,与耿照熟知的内功原理相差甚远,非以丹田经脉为本,而是将
人体由头顶的天灵盖至脊末画出一条中轴,分出七枚脉轮,相连至「全身三亿五
千万条经脉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这么写,分明是让我们别记了。数大
如此,等若无数。」
而每一脉轮皆连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结印观想、调息吐纳转动脉轮,以产
生力量,这又和内力的运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朱笔批注:「此经至关重要,惜中篇有阙,不能尽窥莲宗武学堂奥。」
「应有图式。以燕脂、紫铆等七彩绘于绢。与此间所藏俱轶,疑在五行殿。」
「推为」寂静掌「、」六臂大轮转「、」那伽调伏圣法「三门神功之本源。
前二有残篇无图。后者亡轶,其名散见诸经卷。」注明《寂静掌》、《六臂大轮
转》在释门武部若干。
三条朱批均出自第三人之手,字迹较先前更苍劲,力透帛背,显然修为益深,
书写的时间远后于缮本。而三注的朱砂色泽无一相同,非干皴之别,而是分三次
下笔所致。每一重研朱墨,难免有深浅上的差异,一望即知。
耿照初读「摧破义」,便觉与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颇有相通,只是以脉轮运行
的道理阐释,一下难以对照娑婆阁中所学,虽有诸多环节似曾相识,但匆匆一瞥,
又无法具体说出异同;及见批注中「莲宗」二字,恍然大悟:「果然释门武部所
录,便是大日莲宗的武学典籍!」
帛中所载十之八九看不懂,越看却越觉兴味盎然。那七脉轮之说似是而非,
却不能径斥无稽,总觉再往下钻研,会突然绷出什么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时竟
舍不得放回,仔细卷好,信手放入怀中。
染红霞拿的却是器械图谱。
帛上所拓非是狭长的竹简,而是雕着图样的栔板,每帧皆为如意轮观音,身
流千条光明,背有宝轮,手臂以二的倍数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剑。菩
萨绘作男相,顶髻庄严,圆光照摄,风格不似以往见过的佛绘。
以佛像表记的图谱耿照甚熟,她却是初见,一时瞧不出端倪,来回翻了几遍。
卷题《剑录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水月身为东海为数不多的佛脉,弟子
多涉经书,知六波罗密多又称「六度」,本意是指布施、持戒、忍辱等六种由生
死苦恼之此岸,得度涅磐安乐之彼岸的法门,其实包含菩萨所修的一切行门,略
则六度,广则万行,故有「六度万行」之说。
此剑以六度万行为名,厚厚一摞几十帧图,文字却寥寥无几,仅「圆光负焰」、
「马郎开棺」、「伫海宁波」等招名之下刻得一两行,或为佛偈、或为品评,皆
与剑法无关,更像是佛绘的题跋。比起直白了当的《殊胜法门品》,这《彼岸究
竟法》真恼煞人也。
染红霞无欲无求,也不甚在意,见檀郎襟口小露半截帛卷,美眸滴溜溜一转,
促狭似的把《彼岸究竟法》塞进了腰带褶缝,一副「你拿我也拿」的神气。两人
哈哈一笑,心怀俱宽。
儒、道两门的拓经绝大部分是古文天书,当然也有例外。二人沿柜翻找,很
快在道门架上找到一部能看懂的典籍,正是手札里提过的《三因极元圣功》。缮
文仅不到三分之一是盛五阴的拙字,其余皆出自袁悲田之手。
耿照心念微动,从释门架上找出五阴大师所习之《三藐三菩提大法》,果真
是那第三人所缮。卷末附有一篇长跋,满帛俱是端正如雕版的蝇头小楷,巨细靡
遗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袁悲田乃苍梧袁氏的长房嫡系,东海柏人、苍梧、党榆、棣斤等四郡自
古多士,袁氏尤为翘楚,历朝历代颇出相才,碧蟾一朝四世三公,门第极高,向
是东海文儒马首。
袁悲田为卿相之后,却无意功名,少年时游剑江湖,习得一身高强的武功,
因缘际会得到一幅「岁时徙星图」,与两位中途因夺图结识、乃至惺惺相惜的好
友,连手解开图藏之秘,进入传说秘境三奇谷。
三奇谷所在,自来便是一桩武林悬案,神秘不下于凌云顶。相传此地最早是
天佛五百亲传弟子的驻锡处,这些「天人」在此建立祭坛,行接天祈礼,后来亦
随天佛涅磐,成了阿罗汉。
大日莲宗几度兴衰,继起的天元道宗与沧海儒宗也都进驻过三奇谷,最早关
于谷秘之说,即由道书流出。《祖洲僊记》说谷中「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
盈坑,是谓三奇」,认为此处便是接天宫城的原址;而《玉螭本纪》与《潜翔宝
典》上卷,则以「三奇」为龙皇玄鳞于谷中替痴、癫、挛嬖三残点开天窍,成智、
仁、勇三贤,为其子渊甲举才之轶事。
三人辅佐渊甲平定四方,建立玉龙朝的第二个盛世,渊甲赐爵禄封邑,许三
人之子世袭其位,三贤坚辞不受,告老还乡,布衣以终,世称「病三槐」。司徒
痴、司空癫、司马挛嬖——史未载三人出身,仅以官为姓,以病为名——殁后,
族中子弟仍受帝王家重用,势力遍及朝野,至玉龙朝倾覆后亦长盛不衰,遂成士
族。
有好事之徒附会,说这三支士族的源头汇成了沧海儒宗,然武儒君临东海时,
却无人敢提出这等主张。便问现今四郡士族,是否自认痴癫挛嬖之后,怕也将惹
来一顿白眼,不定要受群儒包围,口诛唾死方休。
萧老台丞著书驳斥《玉螭本纪》之谬,替士族出了口恶气,广受天下文人欢
迎,不能不说其来有自。
染红霞以为「三奇谷」因三名高人避世合修得名,说明三奇谷年代久远,不
及凌云顶传奇脍炙人口;死魔、医怪等纵横江湖时,也未张扬他们的三奇谷出身。
若非近三十年间出了个「鸣火玉狐」胤丹书,已为世人所淡忘。
三人连袂入谷,发现谷藏早被搜刮一空,只剩下带不走的半腐竹简。写跋之
人建议由谷外携入绢帛、笔墨、白笈等,强拓残简内容,袁盛二人皆无异议。
这工程十分浩大,三个人花了大半年才拓完,按所学分配拓片,袁悲田得儒
门的部分,盛五阴坐拥道门,释门则留诸此人。但盛五阴出身草莽,读书有限,
古文几不能辨,遂与袁悲田合作,由他来包办拓印,再交由袁悲田缮写,所得仍
各归二人。
一日,袁悲田在道门武部缮得梦寐以求的《三因极元圣功》全本,大喜过望,
他素有行医济世的宏愿,而《三因》一卷正是道医正宗绝学,谷外诸道脉皆已失
传,不想竟于三奇谷中现世。盛五阴知他心愿,慨然以此卷相赠。
袁悲田也想找一部适合盛五阴的武典相酬酬好友,可惜儒卷多为残篇,勉强
凑成的《赤心三刺功》又是内家心法,对使剑的盛五阴效用不大。
无巧不巧,便在同一天,这人抱着能化入天下诸门兵刃的《三藐三菩提大法》
来找盛五阴,见《赤心三刺功》,一拍即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才得这般巧
法。三人相视大笑,交换了武功秘籍,皆大欢喜。此人写跋纪念,附于《三藐三
菩提大法》之后。
「可惜!」耿照对三人的高谊大度十分心折,赞叹之余,不禁扼腕。「这篇
跋若是袁前辈所写,定会提到这位前辈的名号,如此便知是谁啦。红儿你见多识
广……我是说」红姊「见多识广,可曾听过《赤心三刺功》?」
染红霞咬住一声「噗哧」,娇媚地狠瞪他一眼,想了老半天,终是摇头。
「古人说:」树棘以为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古代以树棘象征卿位,九
棘三槐代表九卿三公。这部武典以」赤心三刺「为名,若出自儒宗正传,定是相
当厉害的绝学,只有上位者才能学。」
「若是这样,这位前辈当真识货得紧。可惜不知他的来历。」
染红霞回过神来,忽尔一笑。
「倒也非全无头绪。这篇跋里,透露的讯息可多啦!」抿着菱儿似的圆润小
嘴,瞇眼如丝,双臂环抱着饱满坚挺的诱人双峰,翻出一只白皙右掌,纤长的食
指尖冲他轻勾几下,神情得意极了。
「红姊真是聪明绝顶,还望指点小弟一二。」耿照十分乖觉,赶紧请教。
「……满眼贼光,毫无诚意!」
染红霞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白玉乳球上下弹动,差点撞开襟口。好不容易缓
过气来,拍着高耸的胸脯道:「好啦好啦,不与你说笑。袁悲田出身士族,题匾
叫」救活斋「,这」斋「指的是读书之处,他的来历最清楚,分得儒门典籍是理
所当然。五阴大师是后来才出的家,原先居所取名」无生道场「,整理出来的道
门典籍归他,推断应是道脉出身,可能从道士习武,或所学近于道家。
「这屋全名已不可知,但最末一字当是」庵「无误。这位前辈分得佛教典籍,
应该是一名出家的比丘。」
这下轮到耿照失笑了。
「红儿,你这说法未免牵强。怎知不是袁、盛两位出身儒道两脉,欲得自家
之所学,而这位前辈原先并无宗派,便由他处置剩下的典籍?」
染红霞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猛被点出,尚不及佩服,不肯服输的性子又起,
兀自嘴硬:「这……跋中既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必是丝丝入扣,才能说是巧
合。袁悲田儒门出身,却得道门圣典;盛五阴道门出身,却得佛门秘典。这第三
人须是佛门出身,却取儒门上典,才算丝缝严实,无巧不成书。」
耿照忍着未加辩驳,但要他昧良心大声附和,亦有不能,微笑点了点头,并
未接口。
染红霞的世界里,从来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岂容对手相让?胀红小脸,正
欲再争,忽想起一事,「啊」的一声,神情由怔愕、恍然乃至会心一笑,不好意
思地说:「我方才说的都不是关键。我一早便认定这人是僧侣,千方百计找证据,
却忘了最初生疑之处。你瞧!」摊开卷跋,指着字迹:「这样的字只在佛经见得,
又称」雕楷「,是僧侣抄经惯用,我师姊便写得一手漂亮端正的雕楷。用这种字
的除了雕版匠人,只剩下抄经的僧侣,俗称」写经生「的便是。我一见这人之字,
便猜是写经生出身。」
耿照家中礼佛虔诚,惯见经书,一想果然是如此。
横疏影每日批写大量卷宗,慕容柔自己便是刀笔吏出身,流影城的账房、西
席等亦是惯写之人,这些人无不是一手好字,却与佛经雕版不同。仔细一想,那
人笔迹工整、大小等若,尤其行与行之间字字齐头、几不留空的习惯,与「计白
当黑」的临帖审美大相径庭,对一名擅写书法的人来说,实在稍嫌拙劣;若是雕
版工或写经生,则又再自然不过。
耿照心悦诚服,团手揖拜。「这回我是真服啦。红姊当真目光如炬。」
染红霞咬唇瞪他一眼,咯咯娇笑:「好哇,可见之前都是虚情假意。」
两人打打闹闹,相偕而出,想起离开圣藻池以来还未进食,腹枵如鸣蛙。三
奇谷四面峭壁,非猿攀鹰飞不能越,谷中倒是林相茂密,不缺野兔獐鹿,只是仓
促间难觅工具捕猎,耿照想起水潭清澈见底,多富游鱼水草,容易入手得多。
他本欲自告奋勇下去捉鱼,染红霞却有异议。
「你来生火,我下水去。」女郎见他还欲开口,抢白道:「烧鱼我一窍不通,
非你不可,比起来捉鱼我还拿手些。咱们一人做一样,分工合作,岂不甚好?」
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大有二掌院的派头。
耿照心想:「我先把火升起,再帮忙捉鱼。徒手捕鱼,可不容易。」点了点
头。染红霞展露欢颜,一瞥潭水澄如水精,几可见底,跃跃欲试,褪下红靴松解
腰带,忽见耿照还在一旁,不由大羞:「你……你在这儿做甚?转过头去!」耿
照被骂得有些懵,两人有过肌肤之亲,还有哪处没瞧过的?况且谷中无人,恐伊
人在水底遇险,就近照拂,岂能轻易离开?
染红霞一使起性子,可没忒好打发,抓起靴子劈头扔去:「不许看!」左右
两只扔完,抄起一枚沙梨大小的潭石,耿照面色丕变,才知不是开玩笑,夹着尾
巴一溜烟钻进草丛,连声叫道:「我不看我不看!没敢看没敢看!」
「扑通」一声染红霞入水,潭底一抹雪酥酥的裸影扭腰摆臀,轻踢着两条修
长玉腿,浓发散于碧波间,龙宫仙子不外如是。耿照瞧得两眼发直,脖子越伸越
长,染红霞忽冒出头来,甩手一掷,拳头大的圆石离水飞越,凌空划出一道平弧,
「碰!」砸中耿照身后的树干,不知是二掌院的暗器手法太不高明,抑或太过高
明。
耿照抱头鼠窜,差点没被弹落的圆石击中;再探头时,只来得及看见两瓣雪
白浑圆的翘臀翻出潭面、旋又没入,随后两条直腿插入水中,肌束团鼓,线条修
长,配上扳平的脚背、玉趾,充满煽情的野性之美。
染红霞潜进水底的动作比他还要熟练,耿照略微放心,不敢走远,觅潭边干
燥处圈石为灶,堆满柴草,以两截被烈日晒透的干树枝摩擦生热,往干草堆里吹
着火星,不多时便升起了篝火。
「泼喇」一响,一尾扭动的肥美鳞鱼被拱出水面,「啪!」落于岸边湿地,
片刻又一尾破水而出,摔得更近,大片水花几乎泼着火堆。耿照以身体遮护,被
溅得一头一脸,却见石边趴着一尾雪颈削肩的光裸人鱼,湿透的浓发拢成一大把,
遮在高耸的胸前,吃吃笑道:「活该!贼眼溜溜,泼成一条好色的落水狗!」
耿照盯着那两条挣扎弹动的银鳞鱼赞叹不已,顿生无限感慨:「镇北将军的
千金不但马术、车术绝佳,连水性都忒好,北关军果然是天下劲旅,从山边打到
水畔,怕是找不到对手。」
染红霞差点笑得沉入水底,频频舀水泼他。「这同我爹没关系。你别忘了,
我是在断肠湖边长大的,水月停轩的亭台楼阁便盖在水上,本门弟子还不会使剑
就会泅泳啦。你以为只有男孩儿会入水捞鱼,调皮捣蛋?」
耿照一想也是。黄缨的水性便好得不得了,看来红儿所言非虚,见她平日一
板一眼惯了,实难想象她偷溜下水捉鱼玩耍的模样,笑道:「没想到你也有调皮
捣蛋的时候。你师父只怕舍不得打你屁股。」
染红霞趴在石上,双乳贴着岸石,满拟遮住羞处,岂料她放松言笑,漂着轻
轻打水,圆翘的雪股浮出水面,白桃般耸起两团雪肉,隐见桃凹里一抹酥橘,股
间飘茸纤细,煞是诱人。耿照说到「打你屁股」时,暗自吞了口馋涎,苦苦弯腰,
以免被她发现支起的裤裆。
「不,我从不调皮捣蛋的。」
染红霞对他的「贼眼」浑无所觉,一本正经道:「我专抓调皮捣蛋的师妹。
敢偷溜下水摸鱼捉蟹的,没一个游得过我;抓上岸来,自有专司责罚的嬷嬷打板
子,偶尔遇到特别调皮的,师姊才发落我处置。被我打过屁股,没一个敢再作怪。」
言下不无得意。
耿照头皮发麻,满腹绮念化烟散去,乖乖折蔺草系鱼,自找潭边僻处剖洗刮
鳞,串上尖枝烧烤。他从小帮忙姊姊耿萦操持家务,手艺不坏,虽无油盐调料,
这数日来的头一顿肉食仍吃得染红霞赞不绝口。
两人休息片刻,引枝回到无生道场外的空地,架柴生火,静待日落。五阴大
师的居室杂物不多,以大把草束清去积尘,掬水刷洗一番,便觉干净舒适,比在
池畔湿地过夜要强百倍。唯石室中诸多陈纸,又无防火的灯罩,为防火星飘上手
札堆,将珍贵的记录付之一炬,不敢引火入室。
晚餐吃过烤鱼,二人并肩坐在篝火前聊天。染红霞生性不喜逸乐,平时早晚
排有日课,聊得片刻,盘膝吐纳用功起来,也不怕耿照窥看,闭目练起水月正宗
的内功心法。
耿照入屋抽了本手札,回篝火边为她护法,一边翻找有关天覆神功的记载。
不知过了多久,女郎吐气收功,睁眼见他专注阅读,也悄悄入屋拿了本札记,却
是从底层抽出来的。依五阴大师习性,应是最早的几本之一。
情侣花前月下,相依于荒谷,纵未剥去束缚合而为一,尽情享受那天地间至
高至美的销魂滋味,也该是并头喁喁,细诉情意才对,两人却是并肩坐在篝火前
读书,各自入神。若有目证,不免要咋舌摇头,徒呼负负。
这画面一点也说不上美。
只有当夜风骤起时,刮得四野猎猎、焰舌劈啪作响,两人依然端坐不动,被
火光映亮的面庞才与古老的石屋、废弃的白玉台格外般配。美貌惊人的女郎也好,
平凡黝黑的少年也罢,不仅属于彼此,也属于被遗忘的山谷;在静默肃立逾千年
的峭壁遗址前,两人丝毫不显得渺小脆弱,与回谷之风同样自得。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染红霞。
「怎么了?」耿照听她一声轻呼,即从字里行间抽离,警醒抬头。染红霞却
未应口,双手捧着陈旧的线装簿册,视线上下瞬移,片刻才道:「你记不记得在
跋里看过的,何谓谷中」三奇「?」
「是辅佐龙皇渊甲的病三槐么?」耿照幼时多听评书,尤好英雄豪杰,对于
开创盛世的贤王渊甲大有好感,头一个便想起他来。
「不,是另一个说法。」染红霞轻摇螓首,火光映出一脸凝肃。
据《祖洲僊记》所载,「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为三奇
谷的三大奇景,因而得名。但石屋环绕的那几座白玉台规模虽大,却难与天佛馈
赠玄鳞的接天宫城联想在一块;白骨陷坑虽遭封闭,其中若藏有玄鳞化龙的巨大
骨骸,砌建石邸、拓走竹书的那些人,岂能不公诸于世?
——「龙」实存于世的消息一经披露,数百年间东洲大地怕已发生天翻地覆
的巨变,怎由得秘境三奇谷被世人遗忘,埋没于绝岭间?
「你信不信五阴大师?」染红霞瞇起美眸,一瞬间竟有些迷蒙之感,令人捉
摸不透。这样的神情由明栈雪、横疏影乃至宝宝锦儿做来,半点儿也不奇怪,在
她脸上出现,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异样与神秘。
「我信。」耿照并未犹豫太久。
五阴大师重然诺、讲义气,皈依后心怀苍生,绝笔诗豪气不减,虽前半生杀
孽太重,说不上什么好人,至少心怀朗朗,决计不会是诡诈虚伪的骗子。况且以
大师的眼界,要骗过他也不是容易之事,若说受人蒙蔽,可能性委实不高。
「我也信。这样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红霞倒抽一口凉气,握紧手中陈册,
低声道:「大师说三奇皆真,他亲眼见过其中一样,毕生受惠。而我们始终猜不
到是谁的那位亲口告诉五阴大师:他见过另外两样。就在这个地方。」
◇◇◇
水中月,月粼粼。
「古木鸢」放落舷窗遮帘,小心不被码头上的细作瞧见。
莲觉寺的大乱暂告一段落,至今已是第四天。倘若能够,他猜慕容柔恨不得
把与会的数千人通通关押起来,一个也不放过——他相信慕容柔并不真的喜欢刑
狱。当年慕容审讯时几乎不用刑具,旁人将「读心术」传得神而明之,在老人看
来不过是玩弄人心的把戏。慕容柔不信任的,是人在激昂时所吐出的话语,无论
是因为痛苦、恐惧,抑或是抛头洒血的义慨之类。
慕容相信操弄流民之人,便隐藏在现场数千人中。不得不放这些吓坏了的权
贵仕绅离去,则是幕后黑手对镇东将军最轻蔑放肆的嘲弄。
对「古木鸢」也是。
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与镇东将军府的代表双双葬身于莲台下,暂时解除了慕
容柔吞败的窘迫,却埋下更大的危机。慕容柔命谷城驻军连夜开挖,昨天终于在
石砾堆里发现二人的兵刃,却未寻获尸体,挖掘的行动仍旧持续进行中。越浦四
处布满将军的耳目,镇东将军既不能把人留置不放,便派出数目惊人的细作,一
点蛛丝马迹也不肯放过。
而迟凤钧被刺客所伤,于驿馆休养——这当然是幌子。莲台是迟凤钧征收监
造,突然倒塌,交代须得着落在他身上。「古木鸢」毫不怀疑是慕容柔软禁了抚
司大人,就算问不出口供,起码别让他人从迟凤钧身上拷掠出什么来。这点慕容
柔经验丰富,行动快极,迟凤钧连奏折都来不及写,人就没了踪影。
当然对古木鸢而言,潜入驿馆非是难事,但一向都是迟凤钧奉召来见,他若
主动去了,迟凤钧便多知道一件不该知道的秘密。这事不能再拖,这一两日内就
必须有个结果,但眼下还有一场更重要的会面。
窗格一动,连遮帘都未掀飞多少,乌影已飘入船舱,夜行黑衣,面上依旧带
着轻佻的纸糊面具,冲着老人一欠身,闷湿的声音听来永远都带着笑。「咱们差
一点就赢啦。」
古木鸢陡生不耐,暗自警惕,强又按下了火气。
「差一点儿,就不算是赢。」
「可也没输。」鬼先生耸耸肩,径自落座。「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死啦,慕容
柔给不出交代,有得他伤脑筋。届时北关尽提大兵——」
古木鸢终于忍不住哼一声。
「没什么尽提大兵这种事。你不认识染苍群,他会为女儿同慕容柔拼命,但
不用北关一兵一卒;连斩杀仇人的刀,都不会从将军府库中拿出,定是私人购置,
决计不能是公器。你以为这人当年,是怎么从漫天谗谤中走过来的?」
鬼先生自讨没趣,也不以为意,笑道:「至少现下流民滞留东海,再加上三
乘大会出的乱子,总有机会逼反慕容的;还有机会,就不算失败。况且耿照葬身
莲台,也省了一桩麻烦,七玄大会没这厮添乱,计划也能顺利些。」
古木鸢定了定神。鬼先生向是得力臂助,布局精细,执行力强;要能改一改
那轻佻好事的性子,就不能当作部下来用,得先杀掉才行——往好处想,有缺点
也不算太坏。
「三乘论法不算失败。虽未达到既定的目标,到底将流民留在了东海。」姑
射的领袖为这局的结果定了调,冷冷说道:「幸而没留下什么破绽,差强人意。」
黑衣人轻笑一声,忽然坐起身来。
「说到破绽,当日被慕容柔扣押起来的那两百多人,皇后娘娘本有懿旨,命
慕容放人,慕容不从;闹到最后娘娘莫可奈何,只得赐粥给他们果腹,聊作安慰。
那两百号人吃完了御粥,没等押回谷城大营牢房,半路死个了清光,没留半个活
口。」
古木鸢一凛,双目迸出慑人精光。
他用在流民身上的药物十分罕见,且复方混杂,施用的工序难以逆推,本不
会留下形迹;待镇东将军想到用药的可能,延国手勘验,药性早已发散殆尽,查
不出蛛丝马迹。他没想过灭口。
成大事须得牺牲,但非是无谓地滥行牺牲。
他已有一名手下倒戈投敌、一名不受控制,另一名身陷牢笼……老人花了绝
大的工夫克制怒气,不欲在此际摘掉手中仅有的能子。「做得好。斩草除根,以
绝后患。我那日没见你接近殿后,不想竟能在御粥中下毒。」
「的确是绝了后患。」鬼先生笑着,慢条斯理道:「但我也的的确确没有下
毒。如您所见,那日我分身乏术,实在没那份闲心。况且在御粥中投毒,万一毒
死娘娘,我又倒一座靠山,风险未免太大。」
「我本以为是您,听来竟连您也不知情。如此,属下心中便有一块疙瘩,如
鲠在喉,不吐不快——」
黑衣人抬起头,面具眼洞中始终含笑的桃花眼不知何时已无笑意,闪着逼人
的寒光,宛若恶兽出笼,森冷竟不逊于老人。「除了我等之外,是否另有一个」
姑射「,以我等姑射之手段,暗里处处针对我等?有这样的黄雀,恁是螳螂凶猛
善猎,终究死路一条,赢得了谁?」
封底兵设:宝刀珂雪
【第二十五卷完】